序传 第一章 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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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节,他回来了么……”
病榻上老人虚弱而迫切得叫唤着自己亲人的名字。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将上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紧紧握住老人那双颤抖着宛如枯枝的手掌。
“今晨韩师师弟来信,已在扬州寻到节师弟一家,并劝他回来了。他们三日之前已然上路,算来最迟后日便可回来……”
“要后日么?”老人艰难得侧过头,那双几乎已眯成一线的老眼看着那青年男子,他忽然笑了笑,说道:“晋儿啊,你是否一直对父亲我心存怨恨,将副堡主之位传给了阿节,而不是你?”
那年青男子脸上一阵的发白,急急磕头在地,顿时声泪俱下,叫道:“父亲,孩子便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此念头。节师弟他自是胜过孩儿良多的……”
也不知老人是否听懂了儿子的哭诉,他别过头去,又说道:“冰儿呢,她现下身在何处?”
“冰儿正在门外侯着,孩儿这就领她进来看您。”说着年青男子急忙起身站起。
“不必了,她才不过八岁而已,你也不必对她太过苛求过多。晋儿,你过来吧……”
老人面露微笑,他的笑中没有了方才的淡冷凉薄,那是一个父亲真正慈爱的笑容。
年青男子眼眶有灼热的液体涌出,顿时跪行上前,去握老父亲的双手。
便在此时,却听得门外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音道:“爷爷说过,除了爹爹,谁都不许进去!”
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老夫要见自家兄弟,谁敢拦我!”说话间轰的一声响,房门被踢开了,一个白须老者气势汹汹,径直闯入房内。
青年男子见之大怒站起,喝道:“韩履,你要做什么?”
那白须老者睬也不睬他,大步走到床榻前,拉了张靠椅坐下,握住那老人双手,说道:“韩易老弟,你不会真要走了吧!”
“凡人皆有一死,你我都不能例外的。”韩易伸手在那白须老者肩头连拍三下,微笑道:“我已决定将堡主之位传给晋儿。老哥啊,这些年若非你的竭力辅佐,韩驴儿绝无今日,以后也要多多劳烦于你了。”说着又连拍了他三下。
这六掌拍下来,仿佛下了咒语一般,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韩履立时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方才不甘不愿得点了点头。
见他出门而去,韩易一张嘴,哇的一声喷了口鲜血在地。
青年男子看在眼里,流下泪来,泣道:”父亲,你不该这般做的!”
“本是将去之人,何来该与不该,”韩易呵呵一笑,说道:“不过他挨了我六掌,虽取不得他性命,十年八载是不敢造次的。至于其他的人,有泰长老在,也没人敢动你,你大可安心当这韩家堡之主。晋儿,为父能为你做得便只有这些了……”
青年男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韩易取下拇指上那枚月白色晶莹通透的玉板指,方才还在颤抖不止的手此时却变得无比稳定,仿佛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叱咤江湖,无一敌手的“天下独易”!
老人将这件贵重的信物套在儿子拇指之上,像是仪式完成一般,他的手就如枯萎的老树,垂了下去。
年青男子急忙抓住父亲的手,也不知是否因为太过激动,他的手也在颤抖,他用力得咬住嘴里的字,一字一句道:“父亲,您大可放心,孩儿必定不负您之所托,韩家堡永远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啊……”老人一双老眼猛然睁得老大,像是在尽力回想着什么,直到那最后一丝气力散尽,眼皮彻底闭合,那嘴角边扬起的笑意,是因无憾还是无奈?
二
“离儿,你可知何为天下第一么?”
华山山脚,蓝衫男子负手走在前面,此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身后少年,他口中说话,笑了起来,自行答道:“所谓天下第一,并非武功无敌,亦或谋略无双;当年堡主韩易不过只是个朝阳峰上的一个火头工,只因偶获一部古本《周易》,继而练成盖世神功,但他也曾败一个少林高手。如今的韩家堡仍称得上“天下第一”四个字,就是昔日号称江湖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寺也不得不婉约承认其地位,其一自然是因为有朝廷这个大靠山,其二嘛……”他不待那少年回答,竖起两根手指,口中吐出两个字来:“霸气!”
少年脚步放得很慢,离那男子远远的,对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漠的样子。然听了这话,不由抬头,一脸的错愕。
跟在那少年身旁的黄衫女子也不解了,奇道:“星哥,你在答什么哑迷啊,我可不懂了。”
蓝衫男子一笑,他尚未答话,就听一个柔美的声音笑道:“待你们入了韩家堡,自然就清楚明白此中深意了。”
三人闻声望去,就见一婀娜美女手曼步而来,她手里牵着个童子,巧笑嫣然,此女姿容天成,绝美无端;而她手边领着个童子,更令人惊艳。若仅瞧其衣着年岁,不过只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而已,然其明眸皓齿,肌肤雪白细嫩,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两人携手,真真就是对神仙般的一对母女。
蓝衫男子见到那美女,笑容即敛,当即上前,恭恭敬敬得道:“韩咸师姐,要你居然亲自来迎,韩节甚为惶恐……”说着他低下头,轻声道:“韩师说老爹他快不行了,此事当真么?”
韩咸听了这话,脸上笑容消失,脸色沉重下来,点了点头,她轻叹一声,说道:“你若再晚来几日,恐怕……昨日阿晋一人守了他整整一宿。”
“晋师兄是个孝子,如此做自然是理所当然的,”蓝衫男子的笑中却大有嘲讽之色,他又笑道:“想来老爹已将玉扳指传给他了吧。”
“韩节,你为何要如此作态,你们之间哪来这许多冤仇?”韩咸摇摇头,叹了一声,想是不愿再讨论此事了,她目光转向黄衫女子,乍见其样貌,不由吃了一惊,仔细去认,方知自己认错了人,她微一沉吟,便即展颜笑道:“可真是个美人儿呢,较之当今贵妃也不逞多让啊。阿节,她就是你说的茗儿吧,你可总算带她回家来了……”说着她又打量一阵那少年,又笑道:“他就是你和茗儿所生的的孩子么?可长得真像你啊……”
那少年听了这话,小脸一白,好像受到了羞辱一般,小嘴抿成一线,低下头去不吭声。
韩咸如何看不出这对父子之间大有问题,当下也不点破,对手边那女童道:“小归妹,这位小师弟初来华山,人生地不熟,你带他四处转转,熟悉一番环境吧。”
那女童嘻嘻一笑,几步跳上来,径直拉住那少年的手,笑道:“来,咱们走吧。”
那少年见这女童牵手过来,居然没有任何顾忌,再照见她那张绝美无畴的容颜,不由大是不争气的面红耳赤,心跳加快,忙转头望向母亲,却见她微笑点头,那是同意了,虽然极不情愿,当也只得随着她而去了。
韩节目送儿子离去,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声。
茗儿看在眼里,伸手握住他的手,微笑道:“你就放心好了,离儿他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而已,待他再长大一些,明白事理了,定能谅解你的苦衷的。”
韩节叹息道:“但愿真如你所言了。”
三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走在前面,忽然转过头来,开口问话。她嗓音清润,秀美面容,端的明艳不可方物。
少年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不由面红耳赤,吞吞吐吐道:“我……我叫明离……”
“明离?”那女童咦了声,看他一眼,又笑了,说道:“也是啊,你是今年刚入堡的新生,尚未得卦名。不过那离火纯卦却是有的,且看你有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对啊,它叫什么?”说着向明离怀中的小东西指了指。说它是狗吧,却长着小猫般的身体,说它是猫吧,偏偏生出一张尖尖的嘴巴,瞧来委实古怪之极。
“他叫小虎……”明离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这次回答得流利了许多。
“它是只小老虎么?”那女童瞅瞅小虎,点头笑道:“仔细看看,倒真是像呢,多大了?”
明离微微一惊,他是几天前才收留小虎的,不知它何时出生,自然不晓得有多大,只得估摸得道:“大概一两岁吧。”
“一两岁?”那女童大是得意得笑道:“傻小子,你这么大个,才一两岁啊。”
明离啊得了一声惊呼,才知她问得是自己,又自脸红过耳,低声道:“我今年七岁。”
“原来你比冰儿还小一岁呢,”那女童上下打量着明离,一对美丽的眼睛眨啊眨的,煞是动人,又笑道:“那以后你可要叫我做师兄了。”
明离不知她口中所说的冰儿是谁,也不想知道,但听她自称师兄,大为不解,忍不住问道:“我不是应该叫你做师姐么?”方才他听韩节这般称呼那美女,也就如是想了。
那女童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以为我是……罢了,若你真要称我作师姐,那就随便你叫吧,我可不在乎!”
明离听她话语中大有怨怪之意,心中纳闷,奇道:“难道你不是女子?”
“我是女子啊,”那女童笑吟吟得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伴地走,安能辩我是雄雌!”
明离听得一头雾水,还想再问,见她脚下忽然加快,拉着自己,感觉身子竟似飞了起来,怀中一空,小虎顿时摔落在地。它迷迷糊糊的抬起头,一时还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明离脚下几乎已不能点地,口中吃饱了风,如何说得出话来,心中惊骇万端,暗想:“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轻功么,可也不至于如此快法啊!”他在扬州的那几个少年玩伴中,只有康胡儿会点拳脚武功,却没见他施展过轻功。
也不知跑出多少里地,明离只觉快要断气,就在这时,那女童身法忽止,明离可没她那么好的功夫,因为惯性身子往前一冲,就扑倒在她身上。
那女童下盘却是极稳,明离身子倒过来,她却也岿然不动,反是伸手托在明离腰间,让他站直身体,笑道:“小师弟,你可要站稳了,咱们已然到啊。”
明离与她抱了个满怀,小脸潮红,赶忙退开,然而就因这次亲密接触,他心生异感,但觉她身上的气味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小毕方不同,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想到此节,他不自禁浑身一阵哆嗦,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那女童妙目流转,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笑道:“傻小子,现下明白了吧。”
明离一呆,偷偷得朝她脸上望去,可是那张脸当真太美,肌肤宛如透明,吹弹即破,若说她不是女子,谁能相信?他脸上又红,低下头去,嗫嚅难语。
那女童无奈苦笑,当下也不再拉扯明离的手,自行走在前头,说道:“这里便是云台峰新生广场了。今年要参加卜卦大会加入韩家堡的孩子都在此地聚集,以后他们可都是你的师兄弟了,这就过去套套近乎吧。”
明离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偌大的广场上站满了人,东一团,西一簇,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这些孩子年岁与自己相仿,只是个个衣着光鲜,想来家庭背景均是不凡。虽说上山前母亲特意为自己精心打扮过,换了件新衣裳,可比起这些人来,自己着实寒酸之极,一时自卑心起,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自然也不敢上前“套近乎”。
接触明离不到半个时辰,那女童早已看出他性格内向腼腆,不擅交际,如今看来还是自卑自闭得紧,心念转动,寻思:“这小子嫩得紧,可拉来做小弟,且先带他见见场面。”正要开口,迎面走来两个男孩,魁梧高大,瞪着自己,满脸凶恶,他心中暗呼不好。
明离外表木讷,心思却甚是缜密,见那女童眼珠儿转个不停,暗想多半是在打自己的主意,不由心生戒备,又见她眼中透出惊惧之意,心中奇怪,一抬头,也瞧见了那两个大男孩,此时正往自己这边猛瞧。
这两男孩不过十来岁左右,难道居然人小鬼大,竟看上她的美貌么?
明离正胡乱猜测,忽见女童转过身,面向自己,露齿一笑,大见诡异,明离一惊,猛见她伸手拽住自己衣衫领口,向那两人身子直推过去,旋即撒腿就跑。
明离大骇不已,叫道:“师姐,你这是做什么?”叫喊间已撞在那两个大男孩身上,他身体瘦弱,这下犹如撞上墙壁,摔倒地上,好生疼痛。
“什么狗屁师姐,这小子是个傻子!”那两个男孩大声怒喝,其中一人身材较高的男孩叫道:“韩归妹假娘皮,你小子不知道愿赌服输,欠债还钱么,此时还想往哪里跑!”大呼小叫着,两人已追了上去。
明离卧倒在地,满脸错愕,但觉有人拉了自己起来,那人笑道:“你不会也以为韩归妹是个女子吧。”
明离一怔,结结巴巴得道:“我……我……她……他?”
“什么我我他他的,这小子真是个傻子啊,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广场上的孩子闲着无聊,便起了哄,一时七嘴八舌,说将开来:
“他当然是个傻子了,要不然怎么连人家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其实呢,开始我也以为韩归妹是个女子。”
“哈哈,原来你也是个傻子啊。”
“操你娘的,你敢再说一遍!”
“他妈的,你嘴里放干净点!”
粗口对骂声中两个孩童已扭打在一起,顿时引得众孩童大声取笑,多少人指指点点,更有人设起赌局来,谈论强弱胜负。
明离耳听得众孩童话语间满是对自己的奚落嘲笑之意,又闻得哄然笑声,这场景像极了自己在扬州时的际遇,所有人都看他不起,所有人都骂他是个野种,所有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他……
此时此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会来了,他心头有团火焰在燃烧,那样的炽热,旋即便是一股无法遏制的疯狂占据了他的身心:当年就是因此,他伤害过别人,那是种如暴走了般完全不受控制情绪和力量,也许自己前世是个恶魔野兽,到得今生,凶性未除吧。直到结识康胡儿等人后,绝少发作,如今落单受辱,却又不可遏制了。
明离瞳孔中那点猩红迅速扩散,填满眼珠,他一对眸子如血通红,猛然抓住身旁之人手臂,狠狠得一口咬了下去,竟是要将他当作了仇人看待。
那人正是方才拉明离起来的男孩,哪想竟遭到这等回报,又惊又怒,叫道:“你……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疼死了,快……快放开啊!”但明离直如疯狗般咬住他,死活不肯放嘴。
方才对骂的两个孩童正扭打得厉害,此时听到惨叫,不由都住了手,见到明离的疯状,对望一眼,均不由得露出惊骇表情。这时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转了过来,集聚在明离身上。
“救命啊,大家快来帮忙啊,将这疯狗拉开啊,我……我要死了!”那男孩大声哭喊,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他衣着锦贵光鲜,这下可是破相了。
第一个冲了上去,于是乎其他孩童又同仇敌忾,赶忙上前施救。明离身材瘦小,理应气力不大,可如今却要两三人合力才能将他拉开,却见他满嘴是血,那人手臂上竟给咬下了一大块血肉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要咬你?”
“不知道啊,我好心拉他起来,他却咬我,我怎得这么倒霉,竟遇上只疯狗啊,呜呜……”
“真的是只疯狗啊!”
“这疯狗是谁带上山来了,他爹娘是谁,难道也是疯狗?”
众孩童七嘴八舌,毕竟明离行径太过疯狂,谁都无法理解,一时都投来得均是惊恐疑惑的目光,深怕这小疯狗又暴起咬人,是以纷纷退去。
偌大的新生广场上,数十人挤成一堆,中间偌大的空地,只有那只小疯狗躺在地上,双眼望天,脸上满是泪水。
这是他来到韩家堡的第一日,也就在这一日,他有了第一个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