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抬眼，云乐的手已落在他发间。那修长手指此刻轻柔得像拂过新叶。
    ”等诸事平息。”云乐眸中的墨色化开，成了砚台里新磨的暖墨，”我陪殿下一村一镇试过去。”
    淮安抬眼，猝不及防撞进那片灰墨色的眼眸。云乐的眼睛总是这样——看向旁人时如覆霜雪，唯有对着他时，那深邃的眸中会化开层层暖意。明明都是年轻一辈的翘楚，可每当站在云乐面前，淮安总觉得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沉稳都会不翼而飞，像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年。
    ”嗯。”他低头，将锦囊仔细系回衣襟。交握的手忘了松开，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透过相贴的掌心，渐渐重合。
    云乐忽然在昭天宗山门前驻足，银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狡黠。”殿下，看好了。”他指尖轻点淮安眉心，一缕龙息渡入。
    霎时间天地变色。
    一声撼动九霄的龙吟撕裂长空，云层如浪翻滚。遮天蔽日的龙影盘旋而下，玄色鳞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当巨龙俯首贴地时，淮安对上了那双与云乐如出一辙的眼眸——深邃如渊，却盛满温柔。
    ”要上来吗？”巨龙口吐人言，尾音带着龙族特有的震颤。
    淮安的手刚触到冰凉的龙鳞，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他整个人陷在巨龙颈后的鬃毛里，那触感既像最上等的绸缎，又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巨龙轻轻呼啸了一声，柔和地看着他。
    腾空的瞬间，淮安不自觉地攥紧了龙鬃。云层在身下铺展，山河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三百年来压在心头的阴霾，竟在这一刻被清风吹散了几分。
    ”看那边。”巨龙忽然放缓速度。淮安顺着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下方正是滦阳城的轮廓，那些熟悉的街巷仿佛触手可及。
    这世间如此喧嚣又暗潮汹涌，云乐却能找到一处山水，建起世外桃源，这家伙灵力深不可测，并且能做饭照顾人，还能变成威猛的巨龙，简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巨龙继续在云间穿行，淮安忽然抓紧了龙鬃，声音里透着雀跃：”云乐快看！下边就是滦阳城——”他俯身指着那些错落的青瓦屋顶，”城南有家不起眼的小酒坊，酿的金欢酒能香飘十里呢！”
    巨龙发出一阵闷雷般的笑声，龙须轻扫过淮安的脸颊。他们掠过慈溪镇时，淮安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当年我和师兄在这比武，他输得可惨了！”
    巨龙在云端缓缓游弋，鳞片折射着暮色流光。淮安忽然直起身子，指着下方灯火阑珊的城池：”云乐你看，那就是壶关！”
    他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发丝被风吹得纷飞：”壶关的夜市最是热闹，糖人、皮影、走马灯。。。”
    龙尾轻轻摆动，云乐故意放慢速度。淮安的发丝被风吹得飞扬，指尖又移向远方：”瞧见那片杏林没？那是慈溪镇，当年我和师兄在那儿比剑。。。”他忽然笑出声，”非要跟我比左手剑，最终还是不如我。”
    “那边盘踞着一伙山贼，我和师兄想要遣散他们，他们却要跟着我俩，让我当寨主。”
    云层忽然散开，巨龙载着他掠过一片灯火辉煌的城池。”润州到了！”淮安兴奋地直起身，”这里最热闹的时候，连屋檐上都挂满琉璃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带着怀念，”师父总说这般奢靡不好。。。可那些灯火，真的很好看啊。。。”
    ”二十多年，青灯古佛前诵的经，都化作了心底的一把锁。”淮安攥紧龙鳞，夜风将他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润州城的万家灯火倒映在他眼底，像撒了一把碎金。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偷溜下山时，在滦阳城看见的糖画老人。那琥珀色的糖浆在石板上流转，顷刻间化作展翅的凤凰——比佛经里描述的极乐世界还要鲜活生动。
    “一生都在老人峰顶做和尚，非我本心。”
    ”师父说凡尘皆虚妄。。。”淮安低笑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云乐的龙角，”可若没有这“虚妄“，怎会有滦阳城的金欢酒香？怎会有慈溪镇的杏花如雪？”
    ”你看那润州城的灯火。”他指着凡尘最灿烂的星河，”每一盏后面，都是活生生的人间。”
    巨龙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忽然盘旋着下降高度。淮安惊讶地发现，云乐正带着他缓缓飞过每一条他曾提及的街巷，仿佛要将他记忆里的每个细节都仔细看过。夜风送来隐约的酒香，恍惚间，那些尘封的往事都变得触手可及。
    话音戛然而止，淮安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耳尖泛起薄红，”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巨龙温和地呼啸，一道传音撩心入骨，隐匿着笑意：“殿下继续，我想听。”
    云乐真是长大了，声音越发好听撩人了。
    巨龙忽然周身泛起银光，在淮安惊呼声中化作人形。云乐揽住他下坠的腰身，雪松气息瞬间将人裹了个严实。
    淮安躺在他怀里仰望，少年墨色衣袂翻飞，白玉发冠末端的的发带点缀发间，随风飞舞，脖颈处线条流畅，一路笔直隐入衣领，肤白若雪，神情散漫张扬。
    这样的少年，到哪里都是佼佼者，为何执意要跟他走？
    “云乐，我。。。尧穆死之前，我们是什么关系？”
    云乐没有避开这个问题，叫淮安听得清楚：“是殿下的侍卫。”
    ”殿下说的每个字，”云乐低头时，鼻尖几乎蹭到淮安泛红的耳垂，”我都刻在心上了。”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比如这里——”又滑到淮安腰间，”还有这里，都记着殿下的喜怒哀乐。”
    淮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话烫得手足无措。云乐却已带着他降落在壶关城外的山巅，远处万家灯火如星河倾泻。
    云乐拽着淮安的手腕正要去前面的酒家，忽然感觉掌心一空。他猛地回头，看见淮安站在原地，素白的僧袍被山风吹得翻飞，像只随时要振翅远去的鹤。
    淮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风卷起他宽大的僧袍袖角，露出腕间那道往生咒。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
    ”云乐。”淮安的声音很轻，却让龙族敏锐的耳尖一颤，”我必须回老人峰。”
    云乐站在原地，看着淮安决绝的背影，胸口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这些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每一次相遇，每一次别离，都像轮回的诅咒。
    自从淮安重生，他们已经遇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可下次见面，淮安就不记得他了。
    他记得那年杏花微雨，淮安被师兄匆匆唤回，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记得上元灯节，他刚把糖人递到淮安手里，远处就传来师父的传唤钟声。最痛的是乱葬岗那夜，当他冲破禁制赶到时，淮安满身血污地抬头，眼里全是陌生的戒备。
    云乐忽然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泥塑。那是一只蜷缩成团的小兔子，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土色光泽。
    ”殿下。”他指尖轻轻一点，泥兔突然竖起耳朵，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活了过来。小东西蹭了蹭云乐的手指，然后灵巧地跃上淮安肩头，湿漉漉的鼻尖轻触他的脸颊。
    淮安怔怔地看着这个小生灵——它眼睛像两粒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倒映着自己惊愕的脸。当毛茸茸的尾巴扫过颈侧时，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兔子却突然化作一捧细土，钻进了他的衣襟。
    ”它认主了。”云乐的声音有些哑，”只要殿下心念一动。。。”他忽然顿住，银灰色的眸子暗了暗，”不，希望殿下永远用不上它。”
    山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淮安摸到心口处那个小小的凸起。泥塑冰凉坚硬的触感，却莫名让他眼眶发热。
    ”我。。。”他忽然抬起头，对上少年银灰色的眼眸，”我比你想的要糟糕得多。”
    沿街灯火倒映在他空洞的眸子里，却照不进深处。淮安记得每一个被他治愈的病人，却记不起任何一次动容；记得每一场除魔战役，却感受不到恐惧或喜悦。
    山风突然变得猛烈，吹散了淮安束发的布带。墨色长发在月光下飞舞，有几缕缠上了云乐的指尖，像某种无言的牵绊。
    ”所以。。。”淮安退后半步，僧鞋碾碎几片枯叶，”别对我太好。”这句话终于说出口时，他看见云乐瞳孔骤缩，像是被什么刺中了要害。
    ”云乐。。。”淮安忽然转身，声音哽在喉间。他看见龙君眼底翻涌的金芒，那是龙族情绪失控的前兆。老人峰的结界近在咫尺，灵力波动已经让他的僧袍无风自动。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你怕我伤心，就不告诉我。可是我无法忍受自己不知道真相。”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很快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他习惯了被师父安排和召唤，却从未想过有人会在原地等得这样苦。
    ”就送到这吧。”淮安伸手，却在即将触到云乐脸颊时收了回来。结界边缘的风卷起落叶，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香炉记得摆到神台上，我们俩一起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