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章自我正骨和饭后谈资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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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臼了?”水头放下碗,语气是见惯风浪的平淡,但眼神认真起来。在船上,这种小伤小痛不算稀奇。
    我没说话,忍着那一**袭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痛楚,脑子飞快地转。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右肩是个旧患,过去在别的船上扛重物伤过,后来就有点不牢靠,偶尔用力不当就会“掉”出来。我知道该怎么处理,越快复位越好,拖久了周围肌肉**起来更麻烦。
    我的目光扫过桌子。大厨太远,水头在对面。只有坐在我旁边的二副,他体格魁梧,坐着也比旁人高半头,肩膀宽厚,穿着制服更显得结实。
    “二哥,”我侧过身,声音因为忍痛而有些发紧,“借您肩膀用一下。”
    二副显然没完全明白我要做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疑惑,但看我疼得脸色发白,他没多问,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那副宽厚的、穿着**制服料子的肩膀,便稳稳地杵在我身侧。
    “您别动,就借一下力。”我哑声说,用还能动的左手,小心翼翼托起自己那**、刺痛不止的右臂。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将右臂的肘弯,轻轻搭在了二副的左肩上——他的肩膀果然坚实,像一块可靠的礁石。
    接下来的动作需要快、准、忍。我身体向左微侧,将全身的重量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脱臼的胳膊上。疼痛此刻尖锐无比,但我必须忽略它。借着身体侧转下沉的那一点微小但关键的力道,我托着右臂的左手猛地向下一按,同时肩膀顺着一个极细微的角度,向内一收——
    又是一声“咔”。
    这声音比刚才那声闷响要清脆一些,也更深沉,带着一种骨节与臼槽重新契合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它如此清晰,不仅我自己感觉到了那瞬间贯穿关节的、混合着剧痛与解脱的复杂震动,连近在咫尺的二副,身体也明显僵了一下。
    “嗬——!”我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剧烈的疼痛在复位完成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随即开始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酸软无力、但关节终于“归位”了的、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我额发尽湿,整个人几乎虚脱,左手仍紧紧抓着自己刚刚复位的右臂,指尖冰凉。
    我缓了缓,才慢慢将手臂从二副肩上挪开,试探着,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右肩。虽然还疼,还酸软,但那可怕的、空荡荡的失控感消失了。手臂重新听我使唤了,尽管像生锈了一样涩滞。
    直到这时,我才抬眼看向二副。他还保持着刚才挺直脊背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有些发白,那双平时总是冷静、甚至有些严肃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一点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惊悸。他肯定听见了,也通过我压在他肩上的手臂,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一下骨头扭动、归位的骇人过程。那感觉,想必比听一百个海上惊险故事,都更直接、更具体地冲击着一个航海人的神经。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杯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没事了?”水头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平常。
    “嗯,没事了,老毛病。”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声音还有些虚浮。
    在确保我没事之后,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打破紧张气氛,水头先开的腔。
    他摸出那包皱巴巴的烟,这次没顾忌,直接叼了一根在嘴上,也没点,就那么干叼着,眼睛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我老家那镇子上,有个老中医,姓胡,胡子都白透了,就专治这个。”
    他用夹烟的手,朝我肩膀方向虚点了一下,“跌打损伤,脱臼接骨,一绝。说是祖传的手艺,他太爷爷那辈就是走街串巷的”掐骨先生”。”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画面,“小时候我爬树掏鸟窝摔下来,胳膊别了,就是我爹拎着我找的他。那老头,手跟铁钳子似的,看着干瘦,力气大得吓人,捏着你胳膊这儿,那儿,摸两下,跟你说着话,”咔嚓”一下就给你怼回去了。快得很,还没觉出疼,就好了。完了给你敷上他自个儿调的草药膏,黑乎乎的,味儿冲,但管用。现在?现在听说还开着个小诊所,门口排队的人能从街这头排到那头。年纪大了,但手还是稳。”
    他说得平淡,甚至有点絮叨,但那语气里,有种见过真章后的笃定,和对某种遥远而具体的手艺的怀念。这不仅仅是在说一个正骨大夫,更像是在描述一种正在消逝的、靠一双手就能安身立命、受人尊敬的活法。
    大厨正把最后一块红烧肉拨进嘴里,闻言,腮帮子鼓动着,含糊地“唔”了一声。他用力咽下那口肉,拿起旁边的茶水咕咚灌了一大口,这才抹了把嘴,接上话头,语气就实在多了,带着点市井的精明:“这手艺是值钱。我家那口子有个远房表亲,在县里,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人家那叫”康复理疗中心”,门脸亮堂着呢。”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沿上敲了敲,像是强调,“那可不光是正骨了,什么推拿按摩,拔罐刮痧,仪器也先进。找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少是开车大老远从市里去的。送礼?”大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笑,摇摇头,不知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那可不光是送。逢年过节,他家里堆的烟酒补品,能开小卖部。平时找他调理的那些老板,手里稍微漏点,就够他吃喝了。这世道,有一手别人替不了的真本事,到哪儿都饿不着,还得被人供着。”
    他说着,目光扫过我那还不敢大动的右肩,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会弄,比啥都强。像你这样,关键时刻不抓瞎。”这话听着像是夸,但又带着点过来人看透世事后的复杂意味——既赞赏这应急的本事,又隐约点出这本事背后,恐怕是没少吃亏受罪才练出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右肩的痛楚在缓缓平复,但那种酸软和不适感依然清晰。水头说的老中医,大厨讲的“理疗中心”,都离这片摇晃的甲板、离这咸腥的海风很远。那是陆地上的稳妥与秩序,是伤了痛了可以慢慢去找、去指望的依靠。而在这里,在海上,更多的时候,你得自己就是那个“大夫”,至少,得知道怎么把那瞬间掉链子的身体零件,先给临时怼回去,让船继续开,让活儿继续干。
    二副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吃完了饭,餐盘里干干净净,连粒米饭都没剩。但他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离开,只是坐着,双手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叩着塑料桌布。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快地掠过我这边,又迅速移开,看向水头,看向大厨,最后又落回自己叩击桌面的手指上。他大概还在消化刚才肩上那一下实实在在的、令人心悸的触感。对于我们关于正骨、关于手艺的闲聊,他没插嘴,只是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过于刻意的平静,反而泄露了些什么。
    水头终于把嘴里那根没点的烟拿下来,在手指间转着玩,看向我:“你这……是老伤?”
    “嗯,以前扛东西不当心,落下点毛病。”我简短地答,不想多提。
    “得多注意,”水头点点头,也没深问,只是说,“有时候看着没事,里头那韧带松了,就爱犯。”这是老水手的经验之谈。
    大厨已经开始收拾自己面前的碗筷,叮当作响。“行了,能自己弄回去就是万幸。下午还一堆活儿呢。”他站起身,端起餐盘,又瞥我一眼,“那只手,下午少用劲。”
    我“嗯”了一声。水头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噼啪的轻响。二副这才仿佛被惊醒似的,也跟着起身。四个人,一顿因为意外而延长、又因为闲聊而显得不再那么突兀的午饭,就这么散了。话题起于我那不争气的胳膊,终于现实的活计。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夸张的惊叹,就像处理甲板上一个松动的螺丝,敲打几下,紧了,能用了,就行。至于那“咔嚓”声带来的余悸,那关于陆地安稳手艺的短暂闲聊,都像汤碗里最后一丝热气,很快飘散在餐厅混杂着饭菜余味和海风的气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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