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簇白发浸染血莲诞生的火种在赤翎掌心凝滞着，不炽烈，只幽幽的灼。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海天之间奔涌的悲风彻底摁灭。远方，那庞大到遮蔽海平线的傀儡云楼正一点点碾碎天光而来，铁甲摩擦的嘶哑声浪与沉闷的机械运转闷响已穿透浪潮，压得人胸口发窒。
    白徽明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这片被绝望笼罩的海域本身在共振嗡鸣，每一个冰冷刺耳的音节都像是从碎裂的天空中直接坠下：
    “补天需尔等为碑。”
    短短七个字，却裹挟着无可置疑的、俯瞰蝼蚁般的意志，沉沉砸在每个人的魂灵之上。那声音不似宣告，更像命运的判词。磐石堡仅存的军民面如死灰，意志摇摇欲坠。许多凡人已不受控制地屈膝，头颅深埋进沙砾与废墟，那是深植骨髓的奴性在高压下复苏。
    山娃子一个踉跄，手中的重聚木尺差点坠地。他猛地咬牙，眼中掠过一丝痛苦的金芒，方才强撑站直。他喉咙里有股咸腥的怒意顶上来。
    唯有赤翎。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座庞然噩梦般的傀儡巨楼。目光一直胶着在那簇微弱的火苗上，仿佛那是天地间最后一点真实。那双昔日燃烧着不驯神火的眼眸，此刻沉寂如渊，却又像蕴藏着足以点燃整片北海的力量。她鬓角余下的几缕银发在海风中拂动，那缕极幼时便有的纯粹雪色，此刻刺眼得惊心。
    “碑？”她轻声重复，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得几不可闻，却又清晰地穿透了风浪与那冰冷宣告。“拿活人去填天的窟窿……这就是你补天的手段？”
    “以汝微躯，护持天道，是汝辈归宿。”那回荡的声音毫无情绪，仿佛在宣读一条早已写就的自然法则。天穹之上，傀儡云楼的阴影最浓重处，刺目的金光骤然炸开，化作一枚庞大的篆书“天诏”——繁复古雅的纹路里流淌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威严。
    那道金芒锁定了赤翎和她掌中即将熄灭的微火！
    “归宿？”赤翎猛地笑了出来，笑声嘶哑破碎，唇齿间溢出的血沫被她一口狠狠唾在翻涌的海浪里，溅开一团刺眼的深色。那掌中微弱的火种，仿佛被她这一声“归宿”唤醒了沉睡万古的桀骜，倏然腾起！
    不是炽烈的爆燃，而是极致的凝聚。她并指如刀，沾着自己唇角溅落的血，指尖带着一股与这世界彻底诀别的狠绝气魄，狠狠抹过那跳跃的火焰！以血为媒，以命书！指尖划过处，凝固的海风里陡然亮起三个剧烈摇曳的大字，每一笔都裹着烈烈朱红，像是刚从心尖热血中沥沥淋下，带着某种近乎凄厉的壮烈，狠狠刺向天穹——
    不！祭！天！
    三颗血火大字冲天而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意，撞向那道压落的“天诏”金篆！
    无声的、却足以扭曲视线的波纹在两者触碰的中心猛地爆发！金芒威严宏大，似要镇压八荒六合，血火却凝而不散，朱砂之色沉厚猩红，内里竟似有道道墨痕游走盘踞——正是墨沧霄刻进骨血的道纹力量！非神非圣，是人心中那一线桀骜、不甘、绝不低头的执念！
    “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烧声终于传来。金光与血火激烈地相互侵蚀、湮灭。那威严无匹的“天诏”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废铁，边缘开始熔化卷曲，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金光的璀璨被那猩红的血芒寸寸吞噬，像是伪善的面具被烈焰撕开，暴露出其下冰冷无情的本质。
    “噗！”血字爆燃的瞬间，赤翎喉头一甜，又一股滚烫的血涌出唇边，但她的背脊挺得更直，如同最后一把投向命运的投枪。她脚下的海水剧烈蒸腾翻滚，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缠绕着她。
    “砚台！”山娃子尖利的声音划破风暴。墨沧霄面色凝重似铁，不知何时，那块裂痕未消、内里血痕流转的道纹砚已悬于身前。砚面之上，此刻清晰地映出那片交锋海域的景象——血火焚烧金篆、烈焰噬天的刹那景象。
    然而，真正惊心的，是那景象边缘不断翻滚溢出的涟漪！深黑，粘稠，无数微不可察的墨色碎片在其中沉浮。每一片碎屑上，似乎都残留着一星暗金色的、破碎的符文边缘。是祭文灰烬，是那本被烧毁的棋谱残页，更是无数典籍焚毁后凝缩的冰冷绝望！
    他眼中倒映着这墨海与金篆碎片，冰封般的面容上，那双眸子深处却似有什么东西……如冰河龟裂。这并非“天”道威势，这是某种伪装的秩序正在血与火中被无情焚烧、剥落。
    “轰隆——！”
    天诏金篆在血火“不祭天”的焚烧下彻底崩解！万千流光碎片散作漫天金雨，坠入下方汹涌的怒海。那冰冷的宣告声浪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巨口一口咬断。
    傀儡云楼的庞大阴影似乎顿了一瞬。无数运转的孔洞深处，有冰冷的数据流光疯狂加速闪烁，仿佛某种固有的、掌控万物的逻辑链，正因核心的“权柄”暂时崩解而陷入可怖的紊乱。
    山娃子眼中的金光骤然暴涨，视线穿透崩散的能量乱流与飞坠的金雨，死死盯向大海深处，傀儡云楼阴影最为浓重的海渊之下。在爆炸掀起的滔天浊浪翻涌跌宕的罅隙里，似乎……
    似乎有一条幽蓝色的光痕，一闪而逝。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色泽，锐利如裁开天地的刃锋，更透着一丝来自太古之前的绝对“度量”之韵。极深，极快，隐没于浪涛之中。
    血火凝成的“不祭天”三字仍在半空燃烧，颜色虽黯淡了许多，却已深深烙印在那片天幕之上，像三个永不愈合的疮疤，灼痛着此间世界所有伪饰的天穹。赤翎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脱力的身躯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冰冷刺骨的海面直直坠落。霜风卷起她鬓角残余的最后一缕纯白，打着旋儿，融入无尽的海涛之中。
    天诏压城势若崩，血书焚尽伪天容。
    金篆熔消星火黯，一线幽蓝卷浪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