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8：29。
    我在闹钟响起的前一秒醒来，然后一如往常地的洗漱、吃饭、出门。
    花石北苑小区门口，8：58。
    “早啊——小塔老师~”
    李卉挟持着她那辆随时准备散架的战损风小电瓶慢慢滑进我的视野，接着又慢慢滑出去。
    “早”字出声的时候，她刚好从我背后赶上来，边骑车变冲我乐呵；“师”字的尾音落下时时候，她才终于用脚刹在小区的铁艺门前停住，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带着我仍然看不明白的缤纷色彩。
    这么高兴？出一次任务就老实了。
    我慢吞吞地走到她身边，抬手跟她打招呼间，指尖的一星光点便飞到她的太阳穴上。
    我意识到身体违背大脑，呼吸一顿。
    确定李卉只是眨了眨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之后，我又缓缓恢复了呼吸，不咸不淡地又加了一句“早上好”，才慢吞吞地走进小区里。许是我因为早起没有什么笑脸，李卉也很识趣没再说话，只坐在车上用脚在地上划拉着地面，晃晃悠悠地跟在我身后。
    这是一个回迁房小区，应该是刚办过丧事，偶有几个拐角还摆着几只惨淡的白灯笼没有收起来。
    我看了看脑机里显示的时间，9：05，已经不算早了。
    藏在灌木丛里的一片草地上，有很多老年人在晨练；几乎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绕过好几栋楼才有一两个年轻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俱是行色匆匆，疲于奔命的颓疲堆了满头满脸。
    死亡掀起的波澜似乎已经散去，平淡的生活已经掩去生命流逝的痕迹，熟练的麻木生还的神经。
    “我去！！这是什么？”
    李卉在我身后怪叫一声，草地里两只浴着晨光溜达着的肥猫一下子蹿走，皮毛晃成一道金黄的光影。
    我收回视线，略有不爽回头看了看李卉，只见她的两颗眼珠子往中间靠拢往上翻，似乎这样她就能看见自己大脑里侵入了什么不发程序。好在，她这副傻样只维持了几秒钟，要不然我真的会装作不认识她。
    她偷偷摸摸地环顾了一下，又做贼一样从那个叮呤咣啷的电瓶车上跳下来，不出所料地制造出唧唧扭扭的声效。她的语言系统可能陷入了混乱，因为在她自以为悄悄靠过来的时候，只用脸在夸张地说些什么，喉间有些许气音断断续续地溢出，活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鸡。
    我在她怎么也消不下去的笑脸上勉强看清口型，判断出她说的是“这就是脑机吗？”
    于是我点了点头。心想少见多怪地家伙。
    本来，我是不打算把这块脑机给李卉用的，除了不想在她身上浪费太多的时间精力之外，我知道这样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作祟，让我在刚才见面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个脑机芯片贴上了她的太阳穴。这会儿，估计是芯片应该已经融入她的皮肉，成功开机了，所以她才会突然这样惊喜。
    不得不说，这芯片还是一如既往的次，竟然要这么久才安装好，虽说现有的脑机安装程序基本都是这么长时间，但我总感觉“糖葫芦”的安装开机速度一定比这快。
    李卉站在我面前眉飞色舞，看上去好不欣喜，我觉得从早上一起床时就淤塞在嗓子的那口气一下子噎进胸口里，不上不下的。
    心脏贴着胸骨想要抢点存在感，但加速跳动的苗头还没有兴起，就立马被闷闷地摁回去了。
    【“塔塔实时搬砖”：俱乐部给配备的，你先拿着用，入梦之后有很多辅助功能，省的你到时候拖我后腿。】
    【“花开富贵”：行啊，你们黑店出手真够大方的，我就不客气了。】
    【“百八十”：咱们俱乐部只是恰巧因为资金问题只能建设在黑市里，不是黑店哈~咱们是非盈利的居民自发的社会公益组织~一切收入都来自社会捐款。】
    【“花开富贵”：您是？】
    【“百八十”：你好，亲爱的“花开富贵”，我是宁安集团脑机系统里的AI智能体，编号180，你可以叫我“百八十”，随时准备为您服务~】
    【“花开富贵”：好土啊！谁给我取得这名，八十，能不能换。】
    【“百八十”：好的，这边为你查询到本司脑机命名系统首次自定义名字免费，之后可以通过使用“改名卡”更改。另外，我是智能体“百八十”，之后你叫错的话，我可能无法准时回馈你的提问。】
    【“花开富贵”：知道了，八十，怎么获得“改名卡”，买？】
    ……
    【“花开富贵”：好好好~百八十，请问我该怎么获得“改名卡”呢？】
    【“百八十”：百八十很高兴为你服务~咱们这边“改名卡”是通过节日放送或抽奖活动获得的呢……】
    【温馨提示：
    你已更名为“鸟语花香”
    更改时间：6098年4月1日8：12：05
    “改名卡”剩余0张】
    【“百八十”：……“改名卡”剩余1，不，0张。】
    【“鸟语花香”：什么意思？】
    【“塔塔实时搬砖”：surprise。】
    【“塔塔实时搬砖”：来看下今天的任务，怕你一上来吃不消，今天就先做一个任务，整体难度不大。】
    我享受着边上如有实质的幽怨视线，淡定地将早上俱乐部发给我的信息原模原样的转发给了李卉，继而竭力忽略胸口不合时宜的闷滞感，东张西望地假装寻找7号楼。
    【“边缘星际造梦师俱乐部”：
    编号08，您今日共有1个任务，详细信息如下：
    任务编号：7819
    失梦者：罗亚，男，17岁，就读于御湖第一中学。
    家属描述：主星时间6098年3月30日，周一。罗亚在午睡之后大笑不止，举止癫狂，基本失去沟通能力。老师恐其威胁学校安全秩序，遂联系家长将他带回家中安抚。当夜22：00，罗亚大笑症状暂停，沟通能力仍然缺失。
    悬赏发起时间：3月31日12：00
    悬赏接收时间：3月31日12：04
    服务地点：花石北苑7号楼，三单元，605室。
    悬赏金额：50联盟币
    接单时间：3月31日16：56】
    李卉身上的怨气一点点散去，但还是用她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终于在我即将破功的时候，一声若有若无的奇怪轻笑响起，她说：“7号楼就在这里。”
    我顺着她的手指侧过头，一张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刚刚好能让人一眼看清的金属板照进眼底，它挂在爬满爬山虎的墙壁外侧，葱茏绿意将上面的红色数字“7”映照得格外晃眼。
    我掐拉掐掌心的肉，强迫神游天外的意识回笼，在回首对上李卉那双似乎略有深意但睿智非常的眼睛时，我便立即将心头那点刚浮起的芝麻大点的愧疚与恻隐之心溺毙，头也不回地往三单元里走去。
    楼房太老，装不了电梯，一条老式的水泥阶梯修得既窄又陡，上面薄薄一层灰在走动间慢慢弹到空中。楼外已经很安静了，而相比之下，走廊里就更加冷清了，只有间或一两声关门声响起，其余地就再也没有了。
    我和李卉一前一后走了一会，悄悄地，一条手臂斜斜地架在我的肩膀上。这家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强忍住把人摔下楼梯的冲动，在下一拐角的地方抖了抖肩膀，将那胳膊颠了下去。这家伙再敢给我动手动脚，就算损失掉已经花费出去的时间精力，我也不介意现在就把她结果了。
    之后的一路，李卉还算识相，没有再招惹我。
    一路无言，脚步很快抵达6楼。
    只是还没等我们走近605，一阵属于男孩子变声期的沙哑笑声就钝钝地扎进我们的耳朵里。
    忽近忽远，像是从面前的门里扑出来的，又像是从身后贴上来的。
    我下意识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背后那条走廊深幽得像一口不见尽头的枯井，脑子里突然卷来一阵没有来由的眩晕。
    我忍不住闭了闭眼，下意识扶住了朝我这边趔趄着倒过来的李卉，脑子飞快闪过什么，只是我没来细想，那缕想法就如泥牛入海，再也寻不着了。
    眼前的画面重叠明灭，噎在胸口的那口气翻腾上来顶在喉头，让我几欲作呕。我再次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颇有些奇怪，因为我正稳稳地扶着李卉，看姿势还是我主动去抓她的手臂的。
    我们不是刚爬上六楼吗？我不是才把李卉的手臂甩下去吗？现在为什么又会扶着李卉了？刚才她有不舒服吗？
    我脑中空虚了片刻，好像有什么东西很熟练地从我的意识里抽离出去。胸口的缺口处隐隐渗出不安，我也不管李卉缓过来没有，直接甩开了她的手。
    没等李卉回应我的动作，一个细的跟甘蔗一样的男孩就从605门后面冲出来。
    他像一颗小型炮弹，将我和李卉二人间凝滞的气氛冲撞开来。
    紧跟着他脚步的是迭起的年迈呼唤：“小亚，别跑！别跑！外婆跟不上你！”
    罗亚？任务里的失梦者。
    我看着男男孩跑掉的方向，没有想去追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牛马须得注重保养，能干干，不能干就换。
    在我作壁上观，静待事态发展的时候，余光里一道黑影却猛地弹出去。
    李卉流星大步地追出去，几个呼吸间就将罗亚拦腰拖住。那身形刚刚抽条的少年疯起来也不是那么好摆布的，只见李卉硬生生被他往前拖拽了两步才终于稳住了步子。
    那疯小子拼命挣扎，饶是李卉这样的街头霸主，一时之间也只能将那疯小子桎梏在原地。
    就在李卉和他僵持着时候，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那扇铁青色的门后面挪出来。她看见李卉摁罗亚像是在摁一头年猪，急得直用拐杖杵地，嚷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这是干嘛？孩子病了！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别给打坏了！”
    哎哟，这麻烦大了！我的耐心濒于临界值，本来心想直接换一个任务算了，谁承想这臭李卉这会儿身手居然这么矫健！
    那老太在原地以手捶胸，喉间呼噜呼噜响着，似卡着一口陈年的浓痰，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起来。我担心她再厥过去更麻烦，连忙上前趁罗亚挣扎的瞬间，借着李卉的遮掩，用膝盖狠狠在罗亚腿弯顶了一下。
    那罗亚膝窝一软，很快在李卉托举着的双臂中跪倒在地。李卉也是个人精，见状立刻和我对了个眼色，和我一起用手臂把那罗亚他架起来。我们一面将罗亚转向那老太，以示他并无大碍；一面在罗亚的手臂上暗暗使了巧劲，使他挣脱不开。
    可能是我们刚才的镇压起了效果，那罗亚头往楼梯道里转了两下之后就不再挣扎了，只是嘴里仍是不住往外冒着笑音，在空荡的走廊里面回荡着，轻飘飘但准确地砸在在场每个人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
    老太太见状，似乎更加着急，不过，这是我通过她的肢体动作勉强得到的判断。说来实在奇怪，我知道她的每个五官区块的模样，但像是被人删减了将局部合成整体的功能，我看不见她整张脸的表情。
    她脚下不住地往我们这里挪来，年迈的躯体显出异样的失调，每一步都显得艰难又危险。
    在俱乐部的监视之下，脱身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我只得捏着鼻子往下干了。
    “我们……”
    那老人家一看见我的嘴唇颤动，立即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耳朵大声道：“年纪大！耳背！”
    “误会误会……老人家，我俩是罗淼叫来的造梦师……我朋友是怕罗亚跑出去危险……才把他按住的。我叫……孟塔，她叫李卉，要不您给罗淼发个……消息问问？”我怕那老太走两步再把自己摔了，牵扯更多，只得更大声地将来意讲出来，试图止住老太太不断往前动的拐杖。
    “是啊，阿婆，前面就是楼梯道了，罗亚现在这个状况一个人出去多危险，让我们先把罗亚送回屋吧。”李卉在边上大嗓门得附和。
    那老太太听罢脸上摆出明晃晃的不信任。但是看着我们紧扣着罗亚的动作，还是停住了脚步，慢慢把门让出来了。
    我和李卉心下都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进门了。我俩夹起罗亚就往门里走，只是路过那老太时，我无意中用余光扫到了她松弛的嘴角。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表情对应会那样的嘴角，就已经和李卉跨进了605的大门。
    下一瞬，厚重的铁门合上，闷顿像是赤色残阳里的钟塔里匆匆响起的最后一次撞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