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可疑的赏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1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一大早起来韦玉娥房里就没了丫鬟。一转头才想起,昨天大房那边派人来说,公帐里今天有一套老屋要典出去,丫鬟翠儿被叫去帮忙了。这样她就不得不亲自下厨做早饭了。不过,这几年来这已不是一两次了,所以每遇到这种事情她也只能无奈地苦笑。
    这几年,这个大家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况愈下。八年前,老爷一命呜呼,这个家就失去了顶梁柱。许是闵家的气数已尽,这下一代的男丁里没有一个担当之人出来操持这份家业。几个儿子里,大儿子闵士承有鸦片瘾,百事不管,也就废人一个,还不断侵蚀祖业填补他这奢侈的嗜好。二儿子闵士隐每天总还沉浸在前朝流金岁月的回忆里。三儿子闵士淦倒是逍遥自在,也有着个与世无争的性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过得逍遥不说,还爱指手画脚试图把日子过得精致。
    这个家无人经营家业,亦就没有赖以为生的产业,一大家的收入都来自城里商铺的租金和乡下土地的租子。每房都按比例在账房领取月例。眼看这个家后辈不断繁衍,人丁不断增加,开支不断增大,可就这样这个家的男丁还是没有一个愿意出来重振这份家业。一家人知道这个家早迟要垮,但是还没有垮掉之前人人都觉得有坐吃山空的份。于是眼看着乡下的地一块块减少,商铺一间间消失,人们仍然无动于衷。
    没有劳作疲乏身体的家人们是长于心术的,这个家的女人们在老爷在世时就勾心斗角着,处心积虑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在老爷去世后的落魄中,她们把多余的精力变成了精于算计和坐等天开。
    于是,不断有佣人跑掉,屋里时不时有贵重物品丢失。这个家终于到了入不敷出、摇摇欲坠的地步,从早年间一大家子开伙,到后来的每家每户自己开伙了,如果没有那点可怜的公账,这个所谓的大家也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了。
    韦玉娥怎么样也算得是见过世面经历过富贵的大家闺秀。凭着前朝世代经商的底子,娘家也算是曾经辉煌过,有过富丽堂皇的日子。可偏偏也逃不过富不过三代的宿命,随着改朝换代,家道中落,很快衰败下来。到了父亲这代,居然被南货商人设局骗得个人财两空,最后沦落到无钱安葬自己。是闵家出钱厚葬了韦玉娥的父亲,又给了一大笔钱让她母亲颐养天年。
    韦玉娥是带着感恩之心进了这个家的,没有得不到爱情的怨尤,也没有失去心上人的失落,韦玉娥相信命里属于闵老爷,尽管这老爷年龄大到足可以做她两个父亲。民国的时候绝大部分人不讲爱情,讲爱情的都是些不安分的国民,民国的绝大部分人都信命。别笑,我们现在也好不了哪去,中国人结婚有几个人是为了爱情。
    民国的韦玉娥是平静的,没了皇帝的日子,小城的百姓并不张皇。没了皇帝,总有一天会有皇帝,总会改朝换代,戏文里也是这样唱的,历朝历代也是这样过来的。改朝换代并没有影响老百姓的日子,不管那个皇帝上来,日子还是照常地过。要说心慌的可是前朝的那些既得利益者,其中也包括了士林的父亲闵子钰,不过他们也有不慌的理由,一个是前朝也许会卷土重来,二个是即或是没有卷土重来总会改朝换代,那么这帮做臣子还会是新朝的臣子,每个王朝哪有不要臣子的道理,汉人中做贰臣的也不在少数,照样是人中龙凤。
    1915年闵老爷也算是苦尽甘来,经过几年来的运筹帷幄终于有了好结果。他参加了君主立宪派的筹安会,在拥戴袁世凯登基做皇帝的过程中代表本省人民鞍前马后。袁世凯登基后,他封侯三等男爵。闵老爷露出了一切尽在我算计中的微笑。六十岁的闵老爷子有了暮年中的短暂春天,又有了重新回到权力中心的志得意满。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娶一门亲吧,借着这股子喜气,也增添点门丁,籍以冲淡早年间王朝崩塌的晦气。
    仗着年轻和为老爷生下个最小的儿子,在老爷生前,韦玉娥还时不时得到额外的赏赐。这一切在老爷身后戛然而止,窘迫是她这几年的主旋律,她对此无能为力,只能顶着个无用的名分,身为长辈在这个大家里苦熬着。老爷蜻蜓点水似的性爱没让她感受到情爱本身的生猛炙热,没有比较的生活当然也就没有唤醒她的潜能和欲望,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在没有老爷的日子,好像并没有那样的难过。她唯一的重心就在于她这个儿子。
    一只瓷瓮吊着滋补气血的鸡汤,那瓷瓮斑驳的裂缝上嵌补着银色的补丁,仿佛在暗示着这个家如今的境地。闵家何时用过这种满是补丁的器具,韦玉娥悲凉地想到。
    望着还熟睡的儿子,她实在不忍心叫醒他。昨天晚上接过士林递过的大洋,她不禁心生感慨百感交集。这个家居然到了要儿子卖艺维持。她不禁替自己的儿子委屈和不甘。对于现在儿子的处境,她多少有些尴尬。梨园里的勾当,在老爷宠溺她的那几年是作为笑谈在床第之间增添两人缠绵乐趣的,没想到当年的笑谈现在却成为了令人忧心忡忡的笑柄。对儿子像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在戏园子里荒唐,作为母亲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自己的儿子现在是被荒唐的对象,她始料未及,心生悲凉。当初为这个像画中人一样人儿的骄傲变成了未知的忐忑。她又不得不向银洋低头,过惯了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想让她重新回到贫困潦倒毫无尊严的生活,她是无法忍受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痛惜自己的儿子,但除了痛惜,她又给不了儿子什么。可有什么样的境遇等着儿子,她不免有些惶恐,也许这是对他那年老父亲贪婪欲望的报应。想到这里,韦玉娥难免对老爷有了些许抱怨,你生了他,却不能护佑他,你这把岁数是应该早料到的,你不是挺会算吗?她向虚空责怪道。灶上升起的雾气在她有点急促的吐纳中摇曳着腰肢,把眼前的一切幻化成当年的情景:
    那是个慵懒的午后,窗外的声音都自动停止了。府河的波光像是被惊扰的花丛,躲躲闪闪地映射在府里这间阴暗房间的天顶上。
    闵家的老爷披散着头发,赤身斜坐在床上,像一截苍老的枯木留恋着河岸,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刚过门没多久的偏房。此时的她正赤裸着站在不远处,低垂着惶恐的眼帘。闵老爷贪婪地盯视着她,像是要通过盯视在这年轻的身体上吸收足够的阳气,又仿佛在聆听坐胎的声音。那一刻他的心思活络了起来,好像年轻时候的踌躇满志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只是那耷拉着的东西,暗示着这垂暮之年的挣扎注定喷洒出的是阴柔的基因,这好像就是士林的宿命。
    想到这些,韦玉娥甩了甩头,像是要摆脱这些恼人的心事一样。不过有一点她是肯定的,已经被家道破落折磨得世故与精明的韦玉娥是不甘于这般处境的。她体味了这世道的世态炎凉,更对这世情的冷漠加倍警惕。眼看着昨儿儿子塞来的一大包银洋,她没有苦尽甘来的惊喜相反更多的是未雨绸缪的忧虑。能有今天的好运气,并不意味着明天还会继续。儿子能够得到这些哪有不付出的道理,只是这付出又有多少违拗了儿子的意趣,又让他吞下多少的憋屈。还有就是仅凭士林的一己之力是无法让这个大家起死回生的。所以她现在除了为未来积攒以外,别无其他的途径。不过她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总觉得在钱之外另有隐情:以儿子在梨园的地位,不可能分到这么多钱物的。那这么多钱意味着什么?
    看了时间,韦玉娥叫醒了儿子。待儿子洗漱完毕之后,韦玉娥已经把午饭端上了桌子。趁着儿子吃饭的当口,做母亲的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昨晚出手这么大方?”
    “什么什么人呀,就是听戏的人呗。”儿子这样答道,但是心里面想有些事能跟你说嘛。不过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看着母亲多少有些憔悴的脸,士林更决然地想把这戏唱下去。不然你叫母亲怎么过。
    “这小地方谁会有这样出手重的人物,不会是有其他的目的吧?”做母亲的还是忧心忡忡。
    “妈,你就放心地收着吧,这是我凭本事挣回来的。想那么多干嘛。再说了,我这么个一穷二白的戏子,别人会有什么目的。我看你是穷怕了,有了点钱倒担惊受怕的。”士林忍不住打趣道。惹得韦玉娥横了他一眼,但好像明显地放松下来,再也没有深问。
    对母亲的担忧士林是漠然的,只是感觉到他已经打开了一道门,他会成为不一样的艺人,至于那门后给予他什么样的命运,他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知道,少年人的心性在任何朝代都是过好当下。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