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春水向东流 第五十八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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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皇上让八哥休妻?”芷若看着立在她屋内的允祥,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胸前的朝珠在日光下闪着熠熠的光彩。
“皇上他……”芷若忽然失笑,“他日夜勤政,管得就是这些事?”
“芷若……你该知道皇上他向来……”
“睚眦必报!”芷若截断了允祥的话,“凡是不中他意的,他全都要……呜……”
“别说了!”允祥忽然低头吻住她,不让她再说那些大不敬的话。
“你放开我!”芷若挣脱他,突然开始发飙,“皇上对八哥不满,还封他为亲王,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对不对?然后将九爷十爷还是十四爷一个个都分散到各地,拆散他们的力量。这还不够,还要借着伤害彤姝来折磨八哥。他明知八哥对彤姝如此在乎,他明知彤姝如此骄傲绝不会妥协,那不是将她往死里逼吗?她不过是个女子,需要这样对她吗?你不是贤王吗,你不是忠臣吗,你为什么不劝着皇上,为什么不拦着他?”
“芷若,你听我说,事到如今已经……”允祥怕她太激动,不敢靠近她,“你……你……”
“走!我不要看见你……”芷若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仍了过去,“你走,你走!”
“好好……我走!你别伤害自己!”允祥狼狈地闪躲着往外退步,“你先冷静一下,别这样,别这样……”允祥退到屋外,将门关好,默默地立着听里面的人儿低声地啜泣。为什么对于自己的事她可以如此无所谓,为什么当日她却不像现在这般哭闹?因为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允祥的前额形成一个“川”字,懊丧地将右手放在上头。
屋内,芷若伏在床上,嘤嘤地哭着。彤姝,那个如阳光一样耀眼的女人,那么努力那么坚持地维持着自己的感情。她向来骄傲,向来执着,她不懂妥协,不懂低头,甚至不惜背上“妒妇”的恶名。
雍正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他不想再与老八他们耗下去,他需要从这场持久战中抽身,将精力投入到其他事情中。皇帝的位置不好坐,特别是想做出些好的政绩来时。他让允禩做一个选择,或者休妻,或者,赐彤姝一死!
允禩左右为难。他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向帝王求情。可彤姝还是那个彤姝,她做不到忍辱偷生,她做不到寄人篱下。当她终于觉得自己无力帮助允禩时,她以最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间。
消息传得很快,芷若足不出户,亦马上从无数人那里得知了消息。采晴告诉她的时候,心里暗自庆幸帝王没对芷若痛下杀手。语画说与她听的时候,满面的不解和担忧。而当弘昌走进屋子里时,带给她的却是几乎要将人骤然击溃的坏消息。
“这……”芷若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招招手让弘昌到她跟前来。弘昌走过来,蹲在额娘跟前,看着额娘满是询问的眼睛,将他知道的消息全部和盘托出:“皇上将八伯九伯削爵锁拿,斥两人奸柔成性,妄蓄大志,连猪狗都不如,不配为圣祖子孙,已下旨除二人宗籍,改名‘阿其那’、‘塞思黑’……”
“‘阿其那’、‘塞思黑’……这,什么……什么意思?”芷若对满语所知不多,并不了解那含义。但是看到儿子犹犹豫豫的表情,她可以猜测那并不是什么好话。
“这……”弘昌迟疑着,还是不敢说。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额娘……”芷若抚着儿子光洁的额头,看来允祥是不愿她知道这些,所以一直都没说。
“‘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就是咱们满语中……嗯……猪与狗的意思……”这一刻,弘昌居然痛恨自己懂得满文,他看着面色苍白,几乎要晕撅的额娘,马上站起来,“额娘……额娘……您怎么了?来人……快来人……采晴……”
“没……没事……别嚷嚷!”芷若拉住弘昌,挥挥手让刚刚跑进来的采晴出去,“额娘没事……你接着说,皇上……皇上他……那你八伯九伯现在何处?”
“他二人……被……被羁押到保定。家人一概发配到广西。可怜三阿哥,皇上一直不喜欢他,前月将他过继在八伯名下,这次一同遭了罪。”
“保定……保定……”芷若细细咀嚼着那两个字,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他二人已被除宗籍,连宗人府都进不得了……”
“额娘,儿子知道您听到这些事儿,肯定会伤心,但是儿子不忍心骗您,才,才实话实说的。您听到心里,就算了,千万别……您也知道,皇上那脾气哪容得下别人……若是让阿玛知道,可又要恼了!”弘昌握着母亲的手,好言劝着。
“你阿玛他……他最近对你们还好吗?”芷若问儿子。
“阿玛最近忙于公事,我听小顺子说他夜里总睡得很晚,儿子也不敢随意打扰,不过每日去请安的时候,瞧着他的神情都很倦怠,想是累着了!”弘昌想了想,又道,“额娘你怎么不去看看阿玛,阿玛每回都问起你……”
“我知道了,等他不太忙的时候,我会去的。你也回自个儿屋里吧,刚刚才大婚的,别冷落了你媳妇儿!”芷若笑着要赶他走。
弘昌见母亲笑了,一颗心总算松了下来。他赖在额娘身边,又说了几句笑话,哄得芷若开心了,才晃着身子回去了。
弘昌一走,芷若的笑容立刻就从脸上消失了。允禟……她的心一抽紧,皇上终归还是对他们下手了,不知惜若可还好。她的胸口像被插入一把利刃,自此每晚都疼痛地折磨她。她夜夜噩梦,梦见雍正冰冷残忍的眼神,梦见允祥无奈强忍的神态,梦见允禟留恋深情的目光。她在惊乱中醒来,看到窗前月光皎洁,而自己身下却是一片汗湿。
她该做些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好几次她都走到了允祥的书房外,又悄悄地退了回来。直到一天,弘暾来请安。
“额娘……”弘暾的脸色不佳,前阵子他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一直躺在屋里没有过来。
“可好些?”芷若疼惜地看着小儿子,“让下人炖的川贝雪梨,可有吃?”
“嗯……”弘暾点点头,脸上还有些用力咳嗽后留下的红晕。他在母亲身边坐下,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屋里格外的沉静。
“额娘……”弘暾率先开口,“九伯的事儿,孩儿听说了!”他忍了半天,还是主动说起了这话题。芷若心头微微一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看向儿子,那张稚气的脸什么时候起开始渐渐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想九伯吗?”她轻轻地问,看到儿子毫不迟疑地点头,心里止不住一酸。她笑着抚上儿子的脸:“九伯对你好,所以你喜欢他是不是?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你要知道,你阿玛他……他不喜欢你太接近九伯!”
“为什么?”十三岁的男孩对长辈们的恩怨还不甚明了,只是直率地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有些事情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明白,以后额娘会告诉你的。”芷若避重就轻地说着,“你记得别在你阿玛面前提起九伯的事儿就行了!”
“可是……”弘暾拧起眉毛问,“十六叔家的三哥说,皇上抄了九伯的家,还把府上的人都发往了广西,那是为什么,好歹九伯也是皇上的弟弟啊?”
“好孩子,你别管这些事!”芷若担忧地搂过儿子,“那些叔叔伯伯的事,你们小辈就别管了,好好儿念书,这些日子生病,小心跟不上功课你阿玛罚你!哪天你不上学,额娘带你去绣坊了转转。额娘现在年纪大了,做起事来总觉得力不从心,以后那里可是要你多操心了。”
“不是还有大哥嘛!”弘暾小声儿嘀咕着,不过还是乖乖儿地听话,“儿子知道了,这就回屋里用功去,额娘好些休息!”他打了个千儿要退下,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额娘……”弘暾看着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儿子在校场里,听到那些堂兄弟们私下议论,说是九伯在保定,被关在,关在四面封闭的石屋里,一切生活用度都依着犯人的规格。儿子,儿子好替九伯担心,他,他住在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万一得病了可怎生是好?”他自己向来体弱,最怕喝药,是以总认为生病是天下最痛苦的事。
弘暾的话像是一把钝刀,开始一下下凌迟她那颗残破脆弱的心。当她又一夜从噩梦种惊醒,她终于坐不住了。
“允祥……”忍受了兆佳氏无理的刁难和难堪的嘲讽,当芷若终于见到允祥时,只是默默地跪下,说不出一句话来。
允祥立在她跟前,看着她愈发消瘦的身躯,心下怜惜,却不得不装做冷漠地问:“二十多天了,你一直拒绝见我,今儿主动前来,可是为了他?”那人是谁,不言自明。他望着她的沉默,心中抽搐了一下——她从未给他行过如此大礼。
芷若没有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要求他什么。可是,她无法置身事外。她跪着,与其说是求他,不如说是借机来惩罚自己。
“起来吧,地上凉,你身子不好,小心寒气!你我之间需要这样吗?”他伸手扶她,她却执拗地不肯起来。他微恼,一使劲将她从地上拽起。她好瘦,轻得仿佛一片深秋的枯叶,稍一用力便会在他掌中碎成粉末。他忙松了力道,轻轻捧起那张脸。曾经明媚青春的眸子早已阴霾,他疼惜地替她捋开垂下的散发:“瞧你把自己折磨的,何必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芷若开口,嗓子里含着揪心的担忧,“你还瞒着我多少?”
“该知道的,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都到了这年纪了,还矫情什么?”允祥小心地呵护着那脸,起了茧子的指腹轻轻触着芷若眼角浅浅的纹路,“那么多年了,你瞧我这头发,都白了一半……”她没说话,两手却慢慢伸过去抓着他的发梢,昔日的种种过往又涌上了心头。不再年轻了呵,早上梳头的时候,采晴从她发间拔下一根白发偷偷藏了起来,以为她没有看到,其实她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皇上想要他的命吗?”她仰头看允祥,她已经知道的,必定是在他的默许下的,可依她对他的了解,未知的呢?
“别妄自揣测圣意!”允祥用手覆在她双眼上,感受着掌心中长长的睫毛轻触的搔痒,久未燃起的欲望瞬间高涨,“芷若……”
“不……”她把头扭开,“你告诉我……如果事实已无法改变,至少不要让我被蒙在鼓里。为什么要抄他的家,为什么要将他家人发配去广西,为什么要……要把他关在那种地方?他好歹……也是皇阿哥啊!”
“他不是了!”允祥不快,炙烈的火焰灼烧着他,“皇上已经给他改了名了……”他看着芷若伤痛的表情,渐渐缓了口气,“自从皇考过世,他便已经不是皇阿哥了,我们的身份都变了……”
“可那也不能当他是囚犯啊,无论皇上再怎么做,血缘总是否认不了的……他……他是含着金勺出生的,自小就娇生惯养的,在那种地方怎么受得了?”她越想越难过,声音慢慢呜咽起来,“我还求你把惜若也送过去,她一个女人家,我,我这岂不是害了她……”
“谁让他这般不知收敛……皇上也是忍无可忍了才……”允祥喘着气,费了好大的定力才能与她好好说话,“我答应你,会想法子救救惜若……”
“那允禟呢?他,他好歹是你哥哥……”她以为抓住了一线希望,哪知那名字却触怒了允祥,“哼……哥哥……哥哥……好一个要谋害弟弟的哥哥,好一个夺人妻子的哥哥!”那些陈年旧事埋在他心头日积月累,今日突然爆发,已一发不可收拾,他拔高了嗓子怒道:“说到底你就是忘不了他,你就是还挂着他,送一个惜若去跟前让他想着你念着你还不够,总要亲自去到那里你才甘心是不是?你……你不嫌丢人吗?弘暾还小,还不懂事,你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地,想什么就说什么,要做什么总得计个后果,为了别人考虑考虑!”
允祥恼怒地拐着腿,在屋里一脚重一脚轻地踱步,满身的邪火无处发泄。他走过去,又走过来,用手指点着芷若,再指向外头:“你知道皇上最近火大得很,逮谁谁挨骂吗?你晓不晓得什么原因?最近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除了关于那人的,其他的你有关心过吗,啊?莹……大哥府里那……那曹氏,你不是还跟人家互称姐妹的吗,她上月病死了你知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脑子只有那人的事!可你总该知道莹玉在皇上心里的份量,那日让她出宫,是难违皇考的遗愿,皇上有多不舍,他心里有多愤怒,你难道体会不到?他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啊……如今伊人已逝,你让皇上如何自处?他现在听到曹字就摔东西,你说那南京曹家还怎么混下去?尤其那曹兆页以前还总与八哥走得近……这几天来我宿夜无眠,想尽了法子要保他一家,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说?”
允祥说得上火,随手一挥,抹掉了桌上的茶杯,巨大的响声惊得屋外的小顺子跑进来看,却被允祥怒火冲天的眼神给瞪了出去。芷若却被他漏出口的惊天消息震呆了:“莹……莹玉姐姐她……她走了?”那女人走了……她解脱了,她放下了红尘恩怨,可她爱的人怎么办,爱她的人怎么办?
“大哥他……他被关了十几年,恐怕早就没了什么期盼了!原本有莹玉姐姐陪着,总还有个说话的人儿,可如今她一走,他还怎么撑下去?”她喃喃地自语,神情有些呆滞。
“那皇上呢?皇上也是人,他一样痛失所爱!你们都道他铁石心肠,岂知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他也为莹玉的死痛惜,怕芷若伤心,所以才迟迟不敢说出来。
“可是我……”沉默了片刻,芷若发觉两人似乎偏了话题,“我只是想知道他……”
“你什么都别想……你就老实呆在屋子里,哪儿也别去!让暾儿也老实在家里。我会知会兆佳氏别来找你的碴儿,你们也别给我惹麻烦。最近事儿多,我没精力再理会其他事了!”允祥神色肃然地说着。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他怎会不了解雍正?有些事情太过残忍他不能让她参与,宁可她恨他怨他,“你若敢出屋子,我就关暾儿的禁闭!你若跨出府门一步,我就打断采晴的腿!”
“你……你这算是什么?”她眼眶一红,“需要把我这样关着锁着吗?你不愿意我出去,还不是怕我知道什么消息。看你现在这样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不让我出去是不是?好,我哪儿也不去,我这就回屋里去,哪儿也不去……”一扭头,哭着跑了出去。
“芷……”允祥手才抬起,又放下。好不容易才见到她,他心里的欢喜却被那熊熊的火焰给烧光了。他心里烦闷,浑身的欲念无处宣泄,气得坐在椅上大喊:“顺子,找阿兰进来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