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明日之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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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柜子的入住,晨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了三个问题。他坐在原处不动,静静看了柜子三秒,之后开口道,你想要暂时借住吗?在没有得到回答前他继续问,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柜子摇头。那么你是否知道一个单身女子与陌生男人住在一起是多少危险的事?
对于这个问题,柜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异而恬静的笑,一个让我感到深深寒意的笑。她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死亡,我连死都不怕,又怕什么危险呢?
晨小心谨慎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一片玉质的青影。灯光在他的脸上留下很浓重的睫毛影子,显得眼睛深邃。他的眼神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的眼神,带着侵略,沉静而张狂。我不知道此时他正想着什么,有什么激烈的东西在他的眼里跳动。他似乎要冷笑,于是寒气从他的身体深处升起,但又被什么压抑着,一切都未曾破土而出。那笑容只在他的眼底不断荡漾,变形,熟烂,最终缓缓沉入深黑的眸子,再不复见。
然而眼前这个身形窈窕的女孩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白炽灯下,一切都不真实。她明媚地笑着,眼睛下有颗泪痣,冰为肌肤,玉为魂魄,那颗泪痣即使在她微笑时也在不断滑落面颊。以前看杂技,换场时有小丑出来调剂气氛。斑斓的灯光下,面貌总是滑稽夸张的,嘴角大大地咧着,肢体张狂地挥舞着,台上的大人小孩疯狂地为之鼓掌。每于此时,我都从心底感到一阵森寒,尽目力所及地看去,总能在那欢笑着的苍白脸上找到那一滴黑笔勾勒的泪滴,那一颗泪滴也总是无尽地掉落着,极尽欢欣繁华绚烂华丽地哭泣着。难以遏止。
如同柜子这般。
你好。她对晨说。我叫柜子,因为实在有不得已的原因,我无处可去,想在你们这里打搅几天,只是几天我就搬走,希望不会对你们造成困扰和麻烦。说完,她微微向晨弯了下腰。
张晨的语气仍旧冷淡。你太客气了,我叫张晨,跟陈杰一起住在这个房子里。在还没找到住处,或是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前就暂时住在这个屋子里吧,反正还有多余的房间,不必担心。
说完,他没有再作其他的表示,转身去取被褥并收拾房间。
我很久很久都忘不了这一刻。这个叫柜子的女孩,在一个不那么真实的夜里,对一个个子高大的男子谦恭地请求收容。她的柔弱令人怜惜。她的坚强令人心痛。
客厅中只剩下我们。
我挥挥手,故作诡异地笑了笑。这房子你也看了一眼了,容我继续介绍介绍。阳台唯一的植物是晨的宠物,也许你不会有太多的兴趣去深入了解它的状况。
柜子笑了笑,表示她正在听。
我有些窘。
那么我就要说一说下面这点了——虽然昆虫并没有和上帝订过契约,但自从女人的始祖被逐出伊甸园后,上帝并没有放弃她,而是派了各种虫子跟着她。
她的眼睛睁大了。
所以你大概很快就会看到一些甲虫出现在你的视野,或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你某些看不见的地方。——其实仍旧不用过度担心的,它们是我们的朋友。
柜子一下子笑了。可惜那笑容虚弱得一闪即逝。
一时之间我们都思考着说些什么话填塞这广阔而寂寥的空间。
于是我们对视。
下一秒钟,她扑到了我怀里,把脸颊埋到我身上良久不动。
我的身体马上僵硬起来。淡淡的只属于女性的芳香飘进鼻孔,她的呼吸不那么平稳,我感觉得到她的心跳。柔软的身体也让人感到熟稔。
皱了皱眉头,她的眼睛弥漫上了一层忧郁。
我跟他分手了。他就是那天舞厅里的DJ,那时他正要跟我说他爱我,那是他常做的事,结果凑巧……
我恍然大悟。她短促地笑了笑。
只因爱情已经淡去,觉得他很无趣,这才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虽然我们在一起已经很久了,贫寒的每一天,木屋里每一样东西都有我们共同的回忆。他有固定的工作,我只做些零碎的兼职,初时只拥有一个相框,之后渐渐添了其他东西,就连墙上的钉子都是自己赚回来的。离开父母家前还根本未曾想到会遇到如此多的磨难吃这么多苦,未曾想到吃这么多苦还没有一句怨言,更未曾想到吃这么多苦都没有怨言却先离开曾对之信誓旦旦的男人。我不想被他找到,辞去了所有工作。想跟他彻底了断关系。
——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她仰起头看我。
你是一个坏女人。我平静地看着她平静的脸,肯定地说。
她摇摇头,笑笑。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真是令人感到奇妙。一个我爱了很久的男人对我说我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玩具,然后很决然地离开了我。而现在又有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愿意养我,很深情地希望我跟他在一起。他很有钱,能够满足我的一切欲望,能够养我和我的孩子。而且又不是一个讨厌的人……但因为他爱我,所以我觉得不能跟他在一起。虽然我的爱很廉价,但我并不爱他,虽然我可以很容易的爱上一个人,然而并不爱他。——这样的感情让我很累。我想逃离。
吸了口气,她继续说。其实我很孤独,很寂寞。这很像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看着看着,电影里的人说了一句风露湿行云,月满引新弓,万顷烟波万顷愁。于是突然想要回家,只因为一个小小愿望在心里生根发芽,然而非常迫切。于是转身就向黑暗的远处投去。先是随心所欲地走,不一会儿,有点紧张,紧张到手指发凉,便开始奔跑或逃离,直到黎明时看到自己脚下踩着长条的影子。就是那样的有点窒息的回家经历,也并不是要踏上未知的旅程,迎向未知的晨曦,只是想要回去——树叶很软,踩上去像穿了一双软鞋。二十年来,一走走了很久,风尘仆仆,出发的时候杨柳依依,到现在雨雪霏霏。
陈杰——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我——我可能……可能我注定要这样一生漂泊。
抱着她柔软的身体,渐渐不安起来。
果然,她突然崩溃般哭了。那种哭的方式真让人窝心:咬着下唇不让声音传出,痉挛般哭泣,大颗的眼泪毫不设防地从白玉般的面颊上滚落。
我最怕女孩子哭泣,顿时手忙脚乱,一败涂地。
幸好没过多久,她从我怀里挣扎出来,吸吸鼻子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看到我脸色,她连忙用很快的语速说着,对不起用你的衣服擦了鼻涕我不是有心的但你好像我老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像你老哥就用他的衣服擦鼻涕?当我白痴吗?
不过我觉得自己真的是白痴。因为她一说完我就决定相信她。相信她不会说假话,相信她说的不是假话,相信自己能相信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让我想起另一个女孩……
史铁生有一句废话是这样的:现在是将来的过去,现在是过去的将来,将来是将来的现在。
身前的女孩柔弱无依,独立坚强。
有那么一刻,我差一点泪洒这小破屋。
曾经也有一个女孩笑着对我说,她很孤独,很寂寞,有时还会很害怕周围的人和事;曾经也有一个女孩边抚弄发丝边笑,说她的爱对方并未认识到,对方的爱又不是她所需;曾经也有一个女孩狐狸般狡猾,眼里蓄着笑意,嘴上却说着毫不相关的事:于是两人自说自话地爱着,爱着,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一点可笑的地方,不可遏止地笑了很久,笑过后又哭了很久;曾经也有一个女孩装作毫不在意地说,心安乐处就是身安乐处。然后那个女孩向我望过来,虽然没笑,其实是很灿烂地笑着,最大限度地将爱情毫不羞涩地传达到她爱的人心里……
刹那间,对那个陌生的男人我不再存有任何怨怼,任何嫉妒,任何猜忌,遥远的地方,有雪的日子,她得到收容,身边有人照顾。像对待一只受伤的白鸽一样,那个男人小心地帮她修剪残羽,涂抹药膏,眼神爱护专注,使她逐渐摆脱病痛,身子慢慢恢复健康。她安心地歇息,放松神经,妥善地安置身体,晚上可以一夜无梦,白天又有精力很温柔地说一些有的没的或正经或骗人的话。
有人在帮我照顾她,这竟是如何的一种幸福!
正像那个女孩离开时笑着回头说的,会有人帮我继续爱你哦!……
想着这些,我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手指不禁微微发冷。
晨比较细心,端来一杯温热的水,我像救命似的将之灌下了柜子的喉咙。
我不是她,不能理解她心里的感觉,只知道她现在很悲伤。浓密的睫毛颤抖着,有一大颗眼泪正好滴在我的手上。从不到一米的高度自由落体,所需时间不到一秒,但因为冬天的缘故,已经完全失去了从眼睛里带来的温度。这就是爱情冷却的时间,虽然女孩的面颊仍旧温暖,手指仍旧因此颤抖。
大概都是一些好男人。不管爱不爱,都能让她心痛。她的爱情来得快去得快,但每一份都是认真对待,她小心地付出感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都真实而不作伪,所以切断联系时,每一份都在疼痛。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得毅然决然,毫不回头。
忽然,她抓住我的衣角,抬头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找你,但是我觉得你很亲切,在还没决定离开前就已经能肯定你会收留我,这是女人的直觉。你让我安心。
我惊讶。
随即释然。
你累了。对陌生人敞开胸怀,明天你就会后悔。
她突然虚弱地笑了。确实是这样,谢谢你。
我凑到她的面颊前近看。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虽然人本身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放心吧,有这样迷人的笑容,以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喜欢你,爱上你,关心你,疼爱你……
话刚说完,就看见柜子一怔,随即走了开去。
待她走远,晨微不可闻的用鼻子哼了一声。
望向他,正撞上一双满是嘲讽的眼睛,不由一怔。
看见我愣怔,他的目光又柔和起来,摇摇头,似是叹息一声。
你是笨蛋!后来晨对我说,一副雷打不动的高人嘴脸。我瞪了他一眼,还揍了他一拳——这是后话。
柜子睡去后,晨也打算离开,我瞅准时机伸出俩爪子抓住了他的衣领,头靠在他胸前哭得涕泪交流——顺便揩油。小声但真挚地说,晨,我怎么就觉得心里憋得慌呢,有什么地方空了,有什么东西缺了一块,总让我想起阿镜,觉得不好好哭一场真的对不起广大养育我的人民群众,和时常给予我无私教导的光荣伟大的党……
但晨与我浪漫忧伤的构想格格不入。他全身一震,估计是被我恶心得一身鸡皮。过了一会,拿了一根手指把我戳开一步左右的安全距离,冷笑连连。你需要的不是我的安慰,而是……
需要的是什么?我抬起头,笑得很狗腿。
你需要的是一支眼药水。
呵呵,我干笑,真不愧同属狐狸,声相应,气相投,光你那看怪物的眼神就够我兜个一夜难眠了,我那受伤的小心肝!算了,不恶心你了,反正看你那也是油盐不进的样子。早些睡吧!
晨没动,双手插在裤袋里,靠墙边静静地望着我,竟使我有些心慌,半晌才收回那我说不清是什么含意的目光。
杰,你介入别人的世界太深了,这对谁都不好,就像你自己说的,每个人都固执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这里没有第二个阿镜,也没有第二个曾与你共度童年的落难女孩,她们只是巧合,她们只是对方的影子,水中倒影。而你,不过是个过客。
是的。我点点头。我连她们孤独寂寞的缘由都不懂得,又怎么可能真的帮得上什么忙呢?
我没说出的是,她们是黑暗中独自生长的奇异而妩媚的植物,有着让人心疼的纤细枝叶,却拒绝着一切自以为包容的触摸。
那我们现在的谈话又算什么?我问晨。
他明显愣了一下,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一下子笑开了,挥挥手,说,没事!转身向洗手间走去。
刚走进去,一滴眼泪就流下来,缓缓滑过面颊。
伸手擦干。对着镜子,自己默默记录着:
昨天的明日,有个男人眼神诚恳得仿佛要虚脱。
明日的昨天,有个男人流下了一滴伤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