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浔山，万斛峰。
    东方禹初一行人在山里转悠了半天，他们是艳阳天进的山，可不知从何时起，阳光竟渗不进来一点，周围都笼罩着雾气，仿佛一下子进入了黑夜。
    落在队伍后头的楚鸣峰打量着四周环境，望着最前方带头的少年，眯起眼，心思绕过百转。
    他只是一时糊涂，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给吓住了而已，就算真的让他们找到那东西又如何，只要他不说，那些事就一定不会暴露，说不定他还能借这些人的手把那怪物除了……
    楚鸣峰在心里盘算着，没注意到周围的雾气像找到目标一样把他包裹起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与其他人都失去了联系。
    “东方仙师？”
    “吴三、陈二？”
    回答他的只有阵阵阴风和空荡荡的回声。
    楚鸣峰发现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由浓雾构造出的密室里，不禁吞了口口水。他虚张声势地挺起大肚子，拿出随身携带的法宝袋，因为望不见前方，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向前挪动。
    砰的一声，他不知何时撞上了一块木板，似乎是一道门。
    楚鸣峰犹豫着推开门，满屋的灰尘扑了他一脸。尘埃落在他身上，竟迅速燃起火星。容不得人多想，火星子立马将楚鸣峰包裹起来，他像被人丢进了火炉里炙烤，痛得蜷缩在地上打滚，眼睁睁看着手臂的皮肉逐渐变得焦黑干瘪，发出刺耳的惨叫。
    突然，一股阴气袭来，滚烫的身体瞬间又被那股阴冷代替，冷热交加，痛不欲生。
    楚鸣峰挣扎着，想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他的手撑住桌子想站起来，却不小心捻到了某种细粉质地的东西，鬼使神差地，楚鸣峰像明白什么一样，忙不迭地把手拿开，慌不择路地向外逃。
    茫茫白雾像捉弄人一般若隐若现，他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吓得一个趔俎。
    青葵枯井，白骨挂树。
    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上，一具瘦削的骷髅睁着空洞洞的眼睛等着他，嘴角咧出夸张的上翘弧度。近处，一具具白骨穿着寻常的乡野农夫的衣着，或立于井旁，或席地而坐，无一不是笑得渗人，像在嘲讽他。
    楚鸣峰双眼通红，肥胖的横肉颤抖，发疯一般抽出价值连城的神斧，胡乱挥砍。
    没人，没人能用看蝼蚁一样的眼神看他，他花了多少气力才从一个无名小卒走到今天的地位，不允许有人看不起他，鬼也不行。
    楚鸣峰的耳边响起阵阵嗡鸣，但他已完全听不进旁人急促的叫喊，用尽全力向视线中的骷髅砍去。
    噗呲——
    鲜血喷出，一个人头咕噜咕噜滚落地上，脸上表情惊悚。
    几名弟子呆怔过后马上反应过来，想将楚鸣峰控制住，还没等靠近，却见这人脸上的红润迅速褪去，口吐白沫，动作癫狂，这是魂魄被迫从体内抽离的征兆。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一名弟子捡起进山时不小心被树枝挂住的衣服布料，战战兢兢地发出疑问。
    这话一出，众人的心顿时一沉，安静的氛围里，只有风吹树叶的声响若有若无，像是诡异的笑声，此起彼伏，幽幽地在山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万斛峰峰顶。
    不同于山脚的常绿乔木，茂盛的红枫林盘踞了整个山腰，红得似火。流水漴漴，清澈的水面上跳跃着点点金光。
    晏璃坐在一块山石上，手中把玩着一枝刚折下的未名花。他的额头上被人画了一道潦草的符文，笔触嚣张，力道遒劲，看得出写字的人是一个果敢自信的性子。
    晏璃对着水面端详，笑了笑，随手将折断的花扔进水中，静静地看它像浮萍一般被水流冲走，本应剔透干净的琥珀色眼眸无端染上一层阴翳。
    前去探路的沈苍肆一回来就看到少年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好像马上就会碎掉一样。
    他们是晌午进的山，考虑到晏璃现在魂魄不稳定的状态，沈苍肆才将人带在身边，以防意外，但果然，这就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沈苍肆转头，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肯定这应该就是枭藏身的位置。他的目光锁定在东南角一根碗口粗的断裂木桩上，发现那断裂处的切面平整，更像是人为而非自然导致。
    红枫喜光怕涝，多长于东南平缓之地，而南浔山阴湿，高差大，到了半山坡的位置更是水汽充盈，土壤贫瘠，根本无法存在如此茂盛的红枫林，极大可能是人为栽培的结果。看长势，这些枫树应有个二十年的年头了，能花那么多精力种下这一大片红枫的人，整个锦城除了楚云门，估计连官府都做不到。
    那么，这些红枫的作用是什么？
    他从进山时就开始疑惑，按照晏璃的状态和那日劫车时的感受，这里的枭应是长到一个趋近中祸的状态了，但这一路灵气充盈纯净，感受不到什么祟气，应是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而红枫本就是极阳之木，刚好可以压制这一带的阴气，仔细看来这片林子也像是刻意为之的布局。
    笼统来看它们严格依照东南西北八个方位，分为八组，每组之间的距离相隔一丈有余，是最常见的八卦阵的布局，而那棵木桩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阵眼所在。
    想通之后，沈苍肆等不及要去破阵，却有一只手悄悄扯住自己的衣服，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语气担忧。“道长，我……”话还没说完，见男人冷冷地瞥过来，又鹌鹑似的缩回手。似乎是预感到男人会抛下自己一样，晏璃咬紧下唇，像朵荼蘼的花。
    啧。
    沈苍肆有点不耐烦，但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以前带师弟时那臭小子总会不听自己的劝诫乱跑给他捣乱的经历，他还是直言道：“死在里头我可不管。”
    “道长是不会让我死的，毕竟您答应了我的委托。”晏璃笃定地回道，一双眼仿佛要把对方看透。
    “说不定道长后面会用得到我呢，那鬼不是想要我的魂魄吗，这样看我应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诱饵。”晏璃自顾自继续道，似乎想通过这样的“自荐”来加固那层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承诺。
    沈苍肆本能地厌恶任何带有利用性质的关系，但也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又在晏璃身上设下一道金刚印，用来保护他不受邪祟侵扰，然后双手结印，嘴里念念有词，周身运起一道凛冽的风，随着手掌打开的方向，向阵法劈去。
    很快，障眼法破除，他们眼前凭空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狭长的甬道昏暗无光，出奇地闷热，越往里走越觉得难以呼吸，如同一条蛰伏在暗处的大蛇。
    晏璃摸着穴壁，亦步亦趋地跟着沈苍肆，脚下突然踩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硬物。他顿住，烧着的火把向下一看，那分明是一个人的头骨。
    晏璃望着前面，看不到尽头的通道此刻如同择人而噬的深渊，里面溢出的腥臭味和烟熏味他再熟悉不过了。
    火把掉落在地，晏璃明显受到了什么刺激，脸色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贴紧沈苍肆的背脊，想要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沈苍肆察觉到异样，转头看他，少年的眼尾洇上了薄红，眼睛水汪汪的。
    “道长，我能给你讲个故事吗。”
    晏璃犹豫半晌，没征得男人同意，便自顾自一股脑将憋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似是在提供什么信息，又像是单纯地给自己打气。
    晏璃本来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难民，跟着几人来到锦城打算寻个活计定居，却因为长得有几分姿色，被同行的人为了几两银钱迷昏后卖掉，等再醒来时，他的手脚都被锁链锁住，和其他几十个少年一同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暗洞里。
    他们分不清时间，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每日像猪猡一样活着，时不时就会有几个穿着华丽的蒙面人把一些少年带走，然后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晏璃流浪多年，学了些保命的本事，将锁链撬开后趁着守卫懈怠的时机刚想逃出去，却被人抓住，带到了一个炼丹炉旁。里面的火焰熊熊燃烧，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他这才知道，那些少年为何再没回来。
    楚云门四处搜罗年轻貌美的少年，利用邪法将他们炼成炉鼎，成功的就卖出去，失败的就化作丹炉里的齑粉，随便找个地方倒掉。
    晏璃也受过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但幸运的是，他撑了下来。每个炉鼎都需要秘密送到楚云门接受训练和包装，前者是为了更好地服侍未来的主子，而后者则是为了卖个好价钱。晏璃也是趁这个时候，找到了影阁，做最后一搏。
    晏璃诉说的语气平静无波，却无端令人感到压抑和哽咽，仿佛还能感受到火焰烧在自己身上时的灼痛感，但在黑暗中，少年的眼底浮现出幽暗的光。
    也许是晏璃说得太逼真，沈苍肆的眼前也好像浮现出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场景：安居在山野躬耕的家庭、在街市乞讨的难民，原本满怀希望，最后却在日复一日的皮肉的炙烤和灵魂的规驯中丧失了生机，只有满腔的愤恨化作恶鬼前来报仇。
    无数死灵的记忆争相涌入沈苍肆的脑海，他的身体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噬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意流遍四肢百骸，胸口炙热发胀，不用想都知道那些黑色的诅咒肯定又长了不少。
    沈苍肆天生体质特殊，可以跟亡灵进行交流，承担他们的情感和记忆。也正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体质，放眼整个修真界，只有他能从根源处斩杀枭鬼，使其魂飞魄散。
    但这份体质也让他付出了代价。死灵的记忆会干扰他的神智，腐蚀他的道心，长出诅咒，一旦诅咒遍布全身无法抑制时，他也会发疯而死。
    以前的沈苍肆根本不会有诅咒的困扰，因为他从来不会考虑枭是怎么想的，一剑斩了便是，但自从他跳崖在万鬼渊厮杀了四年，他的心也裂了道口子，邪纹横生。
    这样的疼痛早已是家常便饭，沈苍肆很快平复下来，锐利的视线聚焦在某一处，指了指身后的晏璃，镇定道：“小友受人所托，恳请阁下将其的魂魄标记抹杀，他和你一样，都是这场人祸的受害者。至于你和楚云门的恩怨，以及你要如何报仇，我都不会插手。”甚至说，他还挺乐见其成的，因果不会骗人，恶有恶报而已。
    听到沈苍肆的话，晏璃颇为诧异地看向他，不知在想什么。
    甬道里轰鸣不断，很快，黑气聚到一块，形成了一个庞然大物。那怪物的身体全是由形态各异的人体骨头粘连而成，动一下都会发出咔咔声。
    它低了低头，看向沈苍肆，却不见先前那股浓重的怨气，似是在考虑这人话语的可信度。
    都说枭没有灵智，没有人性，只会破坏和杀戮，但那只是因为寻常的修者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诉求，找不到症结的托词而已，沈苍肆调动五感谨慎地观察着，见这怪物确实平静下来后稍稍侧身，露出了后面的晏璃。
    怪物顺着视线看去，对上晏璃目光的那一刻，它僵硬地发出咯咯声，伸出手。
    可是一瞬间，沙哑的嘶鸣突然变成厉吼，怪物竟再次发狂，伸出利爪冲向晏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