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果然多变，除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自己亲眼目睹扬州被攻破时的惨状来——那时还是二皇子的当今圣上刚刚即位，烽烟四起。后来帝位慢慢巩固，天下也就太平了一些。谁想京城的线人传来密报，皇上出游时遇刺，恐命将不久，朝廷对外只是说皇帝身体不适，让太子代为摄权。明眼人却都看得出里面大有蹊跷。
    “要不是皇帝老儿身染沉疴，哪里就会连早朝也不上了？”清晨除荷办事归来，在路边的小店歇脚时，茶棚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说道。“这还了得！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再乱说话小心有人把你的舌头割了去。”旁边的汉子看除荷向他们这个方向瞟了一眼，唬了一跳，忙不迭地止住了那个书生。那书生倒是很识相，一伸舌头，把又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那些人见除荷只是转过了头，对他们视若未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现在的百姓对皇上也无多大敬意。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别再像从前那样才好。想起那时偌大的扬州火光连天、遍地哭嚎的景象，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悔意。如果当时，她不是那么轻易地把地图交出去，或许不会死那么多的人吧。
    不，当时以闻得苏他们的兵力，即使自己不献出地图，也支撑不到援兵赶来的那一天了。这些，只不过是命数罢了。她也曾无数次地这样对自己说。虽然那是事实，但是她心里知道——那也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她是有罪的，那样的绝望和痛苦，她深切地知道。然而，为了报复，她让城中的千万百姓又体会了一次！
    然而想回头，已是再也不能够了。很多事情，一旦做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她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那样的景象不会再重演罢了。
    或许是百姓之幸，皇上一直体弱，多年来只有两位皇子，那个被封为亲王的孩子，还不到两岁，自然是没有能力争夺王位的了。外番之间也起了争斗，回纥、蒙古······打得不可开交。即便是现成的便宜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捡。
    连平八年。皇上薨，新皇登基。天下大赦的诏令一颁，真正是全国欢庆——新皇即位以来的数月，都是风调雨顺。皇帝亲政爱民，可不是好兆头么？就连那些亲人入狱的人家也都忙着张罗起来，再过几天，监牢门大开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以后就可以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吧？不知有多少人面带喜色地想着。
    此时萧灵站在阁中，听着不远处的笑语喧哗，却感觉恍如隔世——碎兵阁，本来是大片的民宅，最危险却也最安全，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从未搬迁过。因而距离街市其实并不遥远。
    难道碎兵阁竟要毁在我手里了么？这样想着，看着除荷平素那样冷漠的脸上都流露出了些微喜色。她无奈地想：果然，人都是期望安宁的生活吧？像他们这样常常四处拼杀的人，其实更是如此。
    然而，除荷，你太天真。那样的安宁，不会属于我们。
    不知为什么，风雨飘摇时都挺了过来的阁主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居然解散了碎兵阁。虽然疑惑，大家其实也都松了一口气。阁主也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吧？从此以后，这样的生活也该永远结束了。
    众人拿着手中分得的银子，还未来得及迈出大门，马蹄声已经由远而近急奔而来。众人齐齐变了脸色——都是身怀武功的人，听得出来人只怕不下千骑——然而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杀手，当下再不迟疑，纷纷抽出身侧的兵刃来。萧灵手握着长剑，却没有动。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晚了么？已经来不及了呵。
    “皇上有令，碎兵阁刺杀朝廷命官，搅乱民间，人心惶惶。令捉拿众人归案，反抗者斩，钦此。”念罢圣旨，看着剑拔弩张的人群，王公公擦了擦额边的汗，看向旁边的侯将军，将军的眼里，也隐有忧色。对方都是高手而且又是亡命之徒，真的动起手来的话，自己这边虽然人马众多，却也未必讨得了什么便宜去。
    “大胆！”除荷已然喝道，“我们有太上皇当年御赐的丹书铁券，你们谁敢妄动？”王公公和侯将军愣了一下，眼里尽是不相信的神色，太上皇怎么会把丹书铁券赐给一群江洋大盗？除荷在阁主交给她的锦匣里翻着，在众人的注视下脸色渐渐惨白。没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当年秦姑娘走的时候她是亲眼看着丹书铁券交到阁主手里的。萧灵站在一旁，面色也是煞白，却没有惊讶的神色。看见阁主那样的神色，除荷忽然就明白，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是了，丹书铁券皇上赐得，也就收得。虽然是杀手云集的地方，若是派出什么神偷来的话，盗走丹书铁券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吧？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丹书铁券就是在，是真是假也俱是凭皇上的一句话。
    王公公倒是松了一口气，掩口笑了起来：“果然是不懂规矩的人，御赐之物，也可无中生有么？圣上知道，只怕是要罪加一等了。”然而他未及敛去笑意，看见除荷眼里的冷光，忍不住生生又打了个寒战——碎兵阁众人都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转瞬间已经明白了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既然如此，少不得要拼了。手握紧刀剑，只等阁主一声令下，管他是什么皇帝还是权臣，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江湖人有的，也就是这一条命而已，没了也便罢了。
    剑拔弩张的一刻，萧灵忽然跪了下去，双手接旨，叩头：“罪臣接旨。”
    众人都愣在当地。阁主竟然会屈服么？那么，众多兄弟的性命又当如何？正自群情激愤之间。“弃兵刃！”阁主的清喝传来，听惯了阁主的命令，然而又不想束手就擒——只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官兵已经围了上来。
    看着昔日对自己敬若天人的属下看向自己的眼里是不解和忿恨，萧灵也只是默然前行——押解的路上，已经不知是多少次看见这样的眼神。如果当初不弃械投降的话······大概每一个部下都是这样想的吧？虽然经历过风风雨雨，你们到底不是官家出身，不了解那样的曲折和复杂。触犯了天颜，纵使留得命在，也少不得要亡命天涯，那样的日子，任是谁也厌倦了吧？放心，我会给你们期盼已久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