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暗下，瓦舍之上悬挂着些含苞待放的花，在无意间略过的飞鸟踩踏下，惊起一片叶响。
    暗潮下的诡谲，更是将这座唯一安宁的城，衬得像一处待落子的棋盘，只是不知晓，何人是棋，何人执棋，又或许位置是颠倒的也说不定……
    当苏襄之自六锦斋而出时，天色已是全然暗了下来，寂静的街道除了打更人的声音，便只余满地的月光。
    他漫无目的走着，望着自己人模人样的影子出神。
    随后嘲笑的笑出了声，方才的那丝软弱仿佛是不该出现的幻觉。
    他无所谓的想：不会真是让那个老不死的猜中了吧？他不适合做个玩权的，可，他不甘心只做他们相争下的傀儡，既然人人都在争，为何这赢家就不能是他？就因为这该死的眼睛？不不不……是他们从始至终都在小看他。
    “苏狐狸，想啥呢？”
    就在这股子毁灭的情绪快要到达高潮时，穆归远忽然从身后拍了拍他。
    “嗯？阿远你不是去送鹿儿了吗？”
    “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在好寻一些的地方寻我，这大半夜的，你在此处做什么？”没去找个客栈？这不符合你这位大爷的作风啊？
    苏襄之冲他睁着眼睛，那眼里盛满了温柔，看得穆归远躁得慌，将目光转移向别的地方。
    “我没钱了，阿远……”
    嗯？？他怕不是听错了。
    “跟我来。”
    他总感觉今晚的苏狐狸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苏襄之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踩着穆归远的影子跟着他进了客栈，
    穆归远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要关门的客栈，老板原先是不同意的，可听到他说他愿意出两倍的价钱时，老板连都要笑烂了，但之后告诉他们只剩下一间房了，问他们愿不愿意。
    “阿远……要不”
    “一间就一间吧，另外，掌柜的还望给我们备些酒送上来。”
    随后拿出那个丑的无与伦比的钱袋，将里面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交给掌柜，便抓着苏襄之的手上了楼。
    房内——
    苏襄之一手托着腮，一手软趴趴的放在桌子上。
    “阿远，这大好的月色，你关门作甚？”
    “我……想问你些事。”
    “嗯？何事你直说便是，我对你一向是……知无不言。”
    穆归远默默将欲放下窗子的手收回来，这次他专注的看向他，眼中不再有平时被他调戏的“娇羞”。
    “襄之……你是宋家的那个孩子对吗？是我在求学时认识的那个……”
    “不是，你认错人了，宋知许早就死了。”
    死在了宋家被灭的那个天晴，死在了那个食人村里。
    “我知道，你就是。”
    穆归远极其冷静的开口道。
    可苏襄之已经收起了手，叹气着抬起脚走到他的面前道：“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吧，或者换个说法，阿远你，从未信任过我。”
    虽然他却是是带着目的接近的，但是这样被人明目张胆戳穿的感觉还是很令人不爽唉……
    “是……”
    月光下的两人彻底卸下了伪装，将真实的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对方的面前。
    “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多言。”
    苏襄之冷漠的开口，这几乎是穆归远认识苏襄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冷漠的语气。
    “对你不住，并非存心戳你痛处，只是，若你心头又仇，便冲我来吧。”
    “哈哈哈哈哈哈……穆归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嘲讽的笑道，心中却已是千疮百孔，每笑一声，就像在自己的心口扎针。
    “我知道，当年宋家之事，或多或少都有我父君的参与，你想报仇无可厚非，但……我求你，能否放过无辜之人。”
    “哈哈……好个无辜，你倒是同我说说，这北域三十二城，哪一城无辜？他们的一砖一瓦，一粮一钱，哪样没有沾上我父母的血，你与我说无辜？他们就算不是主犯，也是帮凶！”
    苏襄之声音不重，但穆归远看得出，他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穆归远，你还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吧？真可怜，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你那个该死的父君喊冤……”
    他仰头望着月亮自顾自的说着，穆归远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想要上前去，却可悲的发现事情一旦捅破，他竟是连上前安慰他的资格都不再有了。
    “当年的宋援玉带着我四处求医，他常在每个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抱着我娘亲哭，说他空有一身倾国财富，却连一个救自己孩子的医师都请不来，所有来瞧过我病的人不是叹气就是摇头，
    我幼时尚不知事，每日净想着怎样逃过他交给我的功法，尽管知道那些都是他广散千金为我寻来的适合我修炼的，后来有一日，他回来得很早，告知我娘亲他找到能够医治我病的神医了，只是需要暂时将我送到他二哥那里，他要去找那神医商量。”
    他谈论道这些时，疏离得像是个局外人，可故事外的穆归远却听得难受极了。
    “后来我就认识了我师父，那个叫苏晏的男子，是我父亲最崇拜的存在，他也想教我些谋略，可我躲惯了，在他讲课时出去踢我娘亲临走时给我的蹴鞠，然后，就遇到了你……穆归远，有时候我真想，要是那个时候我爹娘就来接我走多好，或者，我没有遇见你多好。”
    穆归远的心一下抽痛，他微微低着头，不敢直面苏襄之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事到如今，无论他再说些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
    “你的父君顺着你找到了我，说来也巧，那时候北域经历了战乱，三十二城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他就打起了我爹的主意，可在南域，他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于是借着来接你的由头，料定我定不舍你，会催促爹爹尽快回来，一切都入你父君所想。”
    “对不住，我……真的不知晓……”
    穆归远的面上满是愧色：原来兜兜转转，他才是那个最需要赎罪的罪人。
    “那日，南域放弃了我们，又或者是他们之间又达成了什么肮脏的交易，北域的杀手半路截杀，宋家无一幸免，都做了刀下冤魂，
    你知道吗？我每个午夜梦回，都是我娘亲望着我的那双眼睛，她好像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随着她一起死去，为什么我这个天生心在右处，又注定死于心疾的废物能够安然无恙，之后的无数个夜里都不敢入睡，睁着眼熬到天明才敢合上眼睛……”
    “别说了……”
    他几乎是带着哀求的看向他，后者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后来……我不记得这样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的日子活了多久，我总也想死，可每次都死不了，那个收留我的老头老爱多管闲事，一次次从阎王手里把我抢回来，你说，这不比你父君那种伪君子好得多吗？
    可惜……我身边就没有长久的人，他也死了，被人抽筋剥皮，我甚至连给他收尸的勇气都没有，还乘乱跑了……哈哈哈哈，那群人还想将我抓回去炖汤，我连个屁股影都没让他们瞧到。”
    “唉，你说，非要说出来做什么，弄得你也不爽，我也恼火，终归是过去事了……”
    苏襄之无奈的看向他道。
    月光柔和的打在他的脸上，似乎想要柔化些他的苦痛，但他病得太久了，已经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