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二章 往事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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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风屏负手立在九方行身后,看着他将生黄石碾成细末,挤出天心草的汁液滴入其中,动作熟练而稳健,一如从前。他清冽的眸子渐渐软化下来,恍惚想起五岁那年初入善月斋,怯弱地好似一只苍白的老鼠,看着不算高大的师父和大自己三岁的九方晚脸上温和的笑容,他终于打开心扉,喊了一声师父,从那以后善月斋就是家。
有家自然好,可上京为官是他的夙愿,他想将医术用在有用之途,发扬光大,让善月斋成为大宋第一的医馆,让九方行和柳风屏的名字举国皆知。他原本意气风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是朝中最年轻的御医,他是风姿超然的柳大人,是朝中出了名的美男子,皇上欲赐婚百官欲招婿,那是他此生最为风光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遇到那个纤弱而温柔的女子,他仿佛看到了江南的柳和风,秦淮河的水和月,只一眼他们便陷入不可测的深渊,只一个顾盼他们便约定了生生世世的眷恋。
之后的故事与所有风花雪月的传说一样发展,他们在无人的时候互诉衷情,他们在最柔美的月下紧紧相拥。直到再也无法分隔半刻,他为她放弃大好的前程,她为他放弃君王的宠幸,一路奔逃,相偎相依。那段日子虽然为无时无刻的追杀所笼罩,却是他们相处得最为肆意快乐的日子,他们可以在追奔中满山地跑,可以在逃离后大声的笑,可以让对方在自己的怀中得到温暖,可以分食一个烧饼一碗水……
相濡以沫,不过如此。
只是他从未想过要与她相忘于江湖……
芸儿,那个为自己付出一切的女子,从第一次握她的手,第一吻她的唇,第一次狠狠的拥抱要将她溶入骨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对她必须生死不弃。
“喂,你也别傻站着,过来帮忙,当我是你家奴才还是咋的?”九方行忙的晕头转向,吹吹胡子瞪了柳风屏一眼,将他从灰色的回忆中拉回。
柳风屏走上前,卷起袖子帮他一同备药,不由想起七岁那年的自己,踮着脚尖帮着整理药材,稍有松懈九方行就会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笑着斥责:“小懒鬼,再偷懒给你吃巴豆。”这时候九方晚就会上来温和的笑,给自己端上一碗汤,把自己的活接过去做。
那个时候,自己也会赖着那个温柔的姐姐要饼吃,晚上会嚷着要和她一起睡,每到这个时候九方行就会笑骂:“臭小子这么黏人,干脆当我九方家的童养婿得了。”一到这时候九方晚的脸就会红若朝霞,艳若桃李……
手上一顿,柳风屏皱了皱眉,这一切分明尘封已久,为何会在此刻突然回到脑中?
后会无期。那句话如此轻易就出口,那时候真的是决然的吧,屈辱变为仇恨,当时的自己急着要和一切断绝,以为再无留恋,到了此刻竟忽然发现,善月斋,师父,晚姐姐,那些人和事其实都还在心里。
然而现在却不是他可以将往昔追忆回顾的时候,从投靠金人那一刻开始,宋国就是仇敌。他要颠覆,让赵祯付出代价,尝到足以摧毁所有意志的屈辱。而这一切,粘罕,这个智勇双全胸有大略的金国大将可以帮他。
九方行看了看柳风屏,双目无神偶露精光,显然神思飘忽手上动作却麻利无误,他忍不住轻叹一声: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师父,天心草含毒,性寒,生黄石亦有微毒,性炽,二者合一恐生阴毒,将军剑伤处生恶疮,最忌阴毒侵入。”他顿了顿,看着九方行,道:“不知师父打算如何医治?”
九方行白眼:“你倒很懂嘛,既然如此还找我来做什么?”他从布袋中取出一个纸包,拿出两个干瘪的黑色事物举到柳风屏跟前扬了扬,道:“闻闻,知道这是什么吗?”
柳风屏眉心一皱,道:“水蛭?”
九方行将那两条几乎瘪成签子的水蛭放进装有混合了天心草汁液的生黄石中,道:“这是我研究了三年的药蛭,因水蛭嗜血我便以生黄石将其吸干,便于保存,天心草便是可让其回复生机的必要之物。将军的恶疮是因寒气而生,受创之处接近心肺,心肺受凉则恶疾不易治愈,你用了那么多药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表面功夫。”他看了柳风屏一眼,道:“不过能把他的命续到如今,你也够可以的了。”
柳风屏微笑拱手:“多谢师父夸赞。”
此时帐内传来浑浊的咳嗽声,一个浑厚男音响起:“二位果然是大宋名医,我粘罕得此人才,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讲便是三生有幸了,咳咳,只要二位治好我的病,高官厚禄叱咤风云,绝不在话下。”
柳风屏面色沉静,拱了拱手,还没说话九方行就点头哈腰起来:“是是是,多谢将军抬举赏识。接下来的诊治有些麻烦,不知将军可否容草民上前?”
粘罕的声音中带有笑意,道:“那是自然,有劳大夫。”说着两个侍卫将厚厚的帐帘拉开,里头卧躺着胸前缠满白布的粘罕,俊伟的脸上满是病容,憔悴不堪,白布上还有伤口化脓而出的血糊,闻来一阵恶臭。
九方行早看过他的伤势,只没想到只隔一夜又恶化了许多,不仅吸了口冷气。俞停云果然老道,这一剑刺得如此刁钻,让人有受不完的罪。
这时候柳风屏发现那些埋在生黄石中的药蛭已经慢慢膨胀起来,逐渐由焦黑变为褐黄,生黄石的粉末也一点点融化,被吸入药蛭体内,成为了它赖以生存的水分滋养。
“成了。”九方行拿起木盒,将两条药蛭拿出来,放在掌心,对粘罕道:“将军,你那些恶疮啊,一般药它治不好,而且要传染,所以我寻思着用这两条水蛭为你将疮内的阴毒吸出来,您放心,他不会痛也不会痒,就这么一下子,病就好了。”
粘罕点了点头,好一阵咳嗽,只将惨灰的脸咳成了肝色,摆了摆手,示意九方行上前来。
九方行上前去,挥退左右,解开粘罕身缠的白布,将两条水蛭放在了伤口附近。那水蛭一闻见血腥气便竞相蠕动着往伤口拱去。粘罕久经沙场,对此自然毫不放在心上,只微闭着双眼。那水蛭片刻就叮紧了创口,不到一会就通体涨大,显然正是吸食了个饱。
柳风屏上前几步,九方行即道:“别过来,这二位怕生,你可别惊了他们。”
柳风屏站住了,眉心却皱着,两眼死盯着里头。
如此又过了好一阵,九方行默然不动,柳风屏双目如炬,只听粘罕虚弱道:“大夫,怎、怎么样了?”
九方行道:“再等等,让它们多吸些,以绝后患嘛。”
粘罕深吸一口气,呼吸平和下来,帐内又是一阵静默,忽然柳风屏掠身而上,将粘罕扶起,一掌拍在他后背,道:“将军,请暂闭内息,封住大小关元!”
粘罕尚不明何故,忽然九方行对着他的胸口一掌拍去,柳风屏卷起床上布幔朝他卷去,大喝:“抓住他!”
众侍卫立即围上,九方行被团团包围,无法动作,怒喝:“柳风屏,你真要助纣为虐吗?”
柳风屏面色涨红,猛将内力一催,粘罕“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同时两道黑光自他伤口处射出,撞在床幔之上,溅出两朵血花。
九方行武功不济片刻就被拿下,破口大骂:“柳风屏,你这个杀千刀的畜生,辽人是我大宋之敌,长驱直入害得百姓家破人亡国不成国,你救他的命就是害我大宋万千将士沙场埋骨啊,柳风屏,你给我醒一醒!”
柳风屏对粘罕躬身行礼,看了看九方行,淡淡道:“万千将士却抵不过一位将军,可见大宋气数已尽,该亡!”
九方行骂红了眼骂破了嗓却也没用,粘罕眼中爆射出杀气,怒斥:“好个九方行,我念你是柳圣医亲荐便对你无所提防,没想到竟用这毛虫来害我!来人,给我就此砍了!”
侍卫刀起欲落,柳风屏跪地道:“将军开恩,此人是属下恩师,医术高明,虽然图谋不轨其方却也奏效,将军贵体已然无恙,不如饶他一命,收监以待后用。”
粘罕微沉吟,九方行已经嚷开了:“我呸,爷爷我可不是畜生的师父,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粘罕浓眉一紧,柳风屏道:“将军,您体内恶毒虽解身子尚虚,万不可动怒,今后的调养,只怕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中原有古语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既有良材就不怕枝高叶茂,将军何不多些耐心?人已在手中,迟些再杀也不急。”
粘罕微微一笑,道:“柳圣医,我知你是顾念旧情,想放他一马,罢了,你们汉人总是拘泥于这些迂腐道理,一点也不爽快。这个人就交个你吧,我也累了,都出去。”
柳风屏躬身道:“多谢将军洪恩。”他朝众侍卫吩咐道:“将人押下牢去,莫要打搅将军休息。”
“我呸,放起屁来还一套一套的,你不觉得臭么?”九方行的小个子在高大的辽国侍卫挟持下两脚几乎着不了地,就这么蹦跶着跳脚骂口不绝,“柳风屏,别以为你救我我就会感激你,爷爷我可不受畜生的恩,你还是给我个痛快吧!死了就是下地去咱也对的起祖宗,不像你,一个断了根的窝囊废,猪狗不如的混账东西!”
随着侍卫的押送他的骂声也越来越远,柳风屏轻轻关上房门,微微闭了闭眼,面部的肌肉绷得死紧,已经将下唇咬出一道血痕,修长挺拔的身躯好似凝成了冰,半晌了才慢慢挪开步子,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