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曾想过，因为她一时赌气说的话，竟让她想再见到他，已是难事。
    两月后，赶赴最后一次皇君下巡的笙南龙灯节。
    她不是为了要成为凌生堂收养的孩子前去，而是跟在那个人人见之凛冽，闻之丧胆的商贼头目风萧卓的一行十人的家行女眷里，她蒙着双眼，坐在马车里，浑然一身不自在，马车外风萧卓一身玄戎伏鞍骏马上，谨瞻看着远方。
    商人行踪如此招摇，浩浩荡荡行在街头，云国民众多数是害怕的，却也没有敢多说的。
    大街上，没有云兵，只有云民。大云此刻就是半颗脑袋悬在脖颈上，一不小心就是喘口气，也会掉了去。
    笙南中心大街戏台有人行唱哀怨重重《铁血笙歌》，旦角袖水柔腰摆弄风姿杳杳，戏罢落红满地，台下行人蓦然匆匆。
    那日跑出了画楼之后，如何被风萧卓盯上是可想而知的，若他真的想要逮着她，寻思千方百计，她也是躲不了逃不过的。后来也才知，那些侍女也尽都是他的人，不知觉仿佛她就是钻进了谁已然铺好的圈套，便再也挣脱不出来。
    只是风萧卓到底是图的是什么，她依旧不知，他虽是收她为婢，待她却向奉。什么山珍海味享不尽，什么金绸玉衣摆满地，什么玲珑玉坠袖满衣，走一步，她都觉得受之不起。越是如此，她便越觉得，那个被人唤作‘风少’的人，并不单纯。
    龙灯时节，城头小巷舞龙的最为多，云商交战多时，这会儿风起云涌只有在朝堂才能闻出那浓烈的狼烟味，这笙南都城，眼前仍是一片繁和之景，只若商贼没有什么大动静，云国还是波澜不惊，平静如湖。
    马车里一片莺声燕语。
    “听说，城头有一瞎子也能作画，秀河天地，古往今来，都能将一切景象都绘在之上栩栩如生呢，表妹咱们去看看吧。”说话的是风萧卓的表姐。
    “没有想过这笙南人杰地灵，瞎子也能作画？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眉眼分明，容颜轮廓如雕，疆塞冷冽的气候水土，养出疆塞女子独有的刚柔并济的灵韵，这点算是在风萧卓的这个表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了。而大云女子灵动秀水，太过婉柔远没有那般坚韧的。
    “弄尘，你看不见，行路不便，倒不如留在车上，守着马儿，不要跑远了，等我们回来何如？”表姐捂嘴切笑道，那一身明朗的红及其不衬她暗沉的肤色。
    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已决定的事，
    她第一次被风萧卓带到驿站，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是用轻纱蒙着双眼的，大家皆是以为她是盲女，众人也想不通风少要收养个盲女是何目的。可偏偏风萧卓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索性让大家都这么认为，总比看到她双眼异色，认为她是妖童来的明智。
    “表姐，你看，你看，我好像能看到那城头作画的人了，在那儿呢”
    “好，我们这就下车，去看看……顺道带几副大云的字画回去给爹爹玩赏几番。”
    他们说话，弄尘从来是插不上的，只是听着，该听的听，不想听得听过了便罢。一来，她们大部分时间用塞语议论，有时要是有什么刻意要说的话，让她听得明白，便是用她听得懂的通语。二来，同时身为女子，虽说地域不同，却怎么也谈不道一块去，也不知是弄尘不愿同他们一道，还是她们将弄尘给孤立了起来。
    在她们下了车，离开了不久，她也不由好奇探出脑袋往窗外看，马车已经停下来，可风萧卓的马的也停了下来，他也下了马，挥袖一行人便跟上了他，不过是往着她们不同的方向前往似乎有要事在身，行路匆匆，但是始终命派了一袭青衣留下来跟着弄尘：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她就这么跑了。
    这两个月，她可是跑了不下十回，却没有一回是能逃得过，每回找到她的，不是眼前这个忠实的大块头逆杀，便是那个皮笑肉不笑的‘主’。
    渲嚷繁华喧嚣，她探出了脑袋，青衣在侍紧锁着她的眉眼，她依旧不管不顾没有收敛，张望着来往人群，城头小巷口聚集了许多人，看得清几十步开外，就立着几个风萧卓的家眷，红衣，黄衣女子，笑声夹杂着众人唏嘘，总听来不怎么悦耳。
    “逆杀，我也去看看，你要是不放心，你便是将我的双手绑着走也好。”她抬眼，眉眼弯起，死命的天真，彻头彻尾的无邪，孩子总是有这点好处，笑着，总有力量让人放下戒备。他是不知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脑海里又生什么点子，有点放不下心来，迟疑了一回，可看她逃了那么多回，也就这么些伎俩，于是也没有当真捆着她绑着她，允她下了马车，而是一步一步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轻轻挤入了人群，那脚步立定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世界就是这么得小，小到我们一转身就能见到面，一转身却也能再寻无可踪。
    无论如何，‘瞎子’这是一个敏感的词，在方才她们论及的时候，就已经越入她的耳，可是却也从来不曾想过会是他。
    就算看不清他的面容，一眼便会识得的人。两月之后，再见到他，他却是消瘦了许多。
    他就是她识得的月呵。那个她轻言一句，一生一世要跟随的人，如今就坐在城头的小巷子里受尽世人的嗤笑奚落鄙夷。
    一人，一案几，一砚台，一叠画卷。
    白衣已然踱上了一层灰，一头落魄凌丝掩住眉眼，看不清他的容颜，也林林落落遮住了矮几上的白宣，看他半天提不起笔墨，现场作画，有人在旁指指点点讥笑不已。
    “原来瞎子神笔之说皆是人声谣传，夸大罢了…”
    “我看他只是个虚设，这幕后有人该是要凭他得利卖出这些画罢…你看看这些皆是普通的临摹之作。”
    “我说公子生得倒是好皮相，可惜，可惜…只是像你这般行骗可是不对的…”红衣女子上前轻扣了两声案沿，嗔笑着，眉目弯弯，随之黄衣女子便是接上来道：“我看公子不是不会画，而不给我商国之人画，公子可是对我商国有偏见？”
    一言发，不待他答，她却挥宣案研通通落地，这下便是引来更多的行人重重围观。
    他靠在矮墙边，未有抬眼，危坐如塑，丝毫听不到来者调衅的怒气，木然不动。众人唏嘘声声，多半为那看不见的少年嗤怜，却同是默然看着好戏的，闻过疆塞女子个个凶辣蛮狠，今日一见真是明不虚传。
    黄衣女子显然对于那少年的不予置理，生了恼意，再拍了两声案板道：“公子，是看不见，难不成也听不见？你可是听到我说的话？！我便是要你现在就画一幅。要多少银子，你说便是。”
    只是那一句话，少年的表情终是有了变化，他未有抬头勾唇弯起弧度却是轻鄙一笑，依旧不言。那容颜风华染遍笙南城，众人为之倾倒的那一刻，那黄衣女子却更加恼了，“我看你们云民当真是不知耻，你以为你大云还是以前的大云，你个卖画的瞎子，寸步都难行了罢，还要装什么高风两节？！今儿，你要是不给我画上一幅，你往后就休想在笙南混了…”黄衣女子嚷嚷着，似乎整条中心的大街的人都要听见了，本是没有商兵插足，可这回当家的二小姐发了脾气，商兵闻讯便纷涌而至。
    事情可是要闹大了。
    少年依旧没有动手，黄衣女子上前两步，撕拉扯过宣纸摆在他的身前，喝道：“画！听到没有！”
    空气凝结的气息安静得让人窒息，人们没有看到少年屈从，反倒是看到黄衣女子将案上的墨画一一推到在地，砚台俱碎，跟着几个商兵冷甲窸窣逼近：“二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弄尘再也看不下去，心中层层跌落荒芜深渊，冲着她这刚烈的性子，便是愤然要冲出人群，不料偏偏可身后大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双肩，让她寸步难行。她怒然抬眼，依旧是恼人的逆杀！
    “没什么事儿，我这倒是给云国子民行侠仗义，抓个街头骗子罢了，都散了吧，大家都看见了，他可不是什么神笔…”黄衣女子轻拍了拍衣裳，这宣纸墨画弄得一身脏，却是眉眼一挑笑着对赶来的商兵道。
    众人再笑不出来，不觉得这是个笑话，犹然一脸茫茫，但是见商兵来了，便赶紧躲闪了几步开外，再不敢接近。
    “表妹，你也真是的，要和这瞎子叫什么劲儿，这大云简直是鱼龙混杂，污浊的地，留不得长久，我们得早点赶回疆塞才好。”红衣女子挽过黄衣女子的手袖，不以为意得笑着道。
    商兵一听，灵敏异常，本是就懂得迂回谄献，拔出枪就是将那少年身前的破案搅得俱碎，对着那两个疆塞女子道：“让二小姐，三小姐，受惊了，小的这便将他赶出城去。”
    “风哥哥的手下，训练有素，真是越发精了，还能懂得察言观色，重重有赏。”黄衣女子从袖中拿出了一定银子扔给眼前不远处的商兵，娇笑得越发开朗。
    “前些年才不过逐退刺环，我看再过些年，能逐鹿中原，卷揽凤宫，这陆上八荒之地速速便是风家的。”红衣女子看着眼前的商兵对着表妹道。
    商兵接过赏赐，越发为之效力，那长枪挑起少年的颈领，白衣斯裂，血骨尽显，拖开三尺远，众人纷纷退让，心鹿难掩，惊呼四溢，沙尘飞卷漫天穹，商凌云民尽无终。
    而正是此刻，一声稚喝嘶哑忽得响破凌空：“你们……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