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路行客,过尽紫陌尘 随分随合,自去自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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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知醒来的那日,嵇朔再次为他看了下身体,虽然对方的状况很不妙,但到底是用了术法复原了根本,只要加以调养,过个一年半载的,这孩子大体就能恢复了。
嵇朔确定了舒知魂魄契合了其身体,没有反常与异样,便是隐隐地安下心。
可惜他不是医者。眼见枯瘦的少年初醒时一副神智混沌不清的模样,嵇朔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自舒知醒来后,舒府的人对嵇朔与子午自然更是敬重了。二人便是继续做客舒府,舒府之人俱是热情款待。
“你……”
小榭内,嵇朔安静地坐在石桌旁,目光落在远处水面上的莲叶。待背后传来骨碌碌地轮辄声和略显喑哑的嗓音,不需回头他已然清楚是甚么人了。
“你是平先生吗?”舒知小心翼翼地问。
嵇朔沉默地注视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对方有些腼腆地笑着,笑容却是陌生而微带疏离。这样的少年,与生魂时有着些许的区别。
洗尽记忆的魂魄,如重堕轮回。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便恍惚有一种怀念的错觉悄然入心。
种种情绪流转得极快,不过是一霎时后,嵇朔冷淡地应了声。
舒知便似一愣,竟望着嵇朔的面容,发起呆来。直待湖面吹来一阵凉风,让他不自觉地稍缩了缩颈脖。
嵇朔注意到了这轻微的动静,便道:“黄昏风凉,回屋歇息罢!”这孩子,他到底是留了一份心,自然不愿见着对方轻忽了身体。
舒知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半天才似回神,低呼了一声:“啊,先生,刚才我、我失礼了。”便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嵇朔只看向跟随少年的仆从:“送他回房。”
仆从竟也不自觉地就听从了嵇朔的吩咐,没再问询舒知的意见,便将轮椅向后拉出小榭。舒知忙开口:“先生,你明天……还会住在我家吗?”
“嗯。”
“那我能找你吗?”
……
自从那日在小榭匆匆一见后,舒知每日午后,必然会让人推着自己来到嵇朔暂宿的小院内。若是哪一回没有见到嵇朔,他必然会等到嵇朔回来。
有了两次的经验,嵇朔便也不在午后出门了——本来他想查探的事情,在白天里行动却也不方便。
“小孩儿,你又输了啦!”
嵇朔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庭树下,正对弈的子午与舒知。连着五六天了,舒知跑这里都成了习惯,一回比一回待得久。
——这孩子性格微有怯懦,却独独不怕自己。一开始就傻愣愣地坐在自己身边,直盯着他看,神色恍恍惚惚。后来还是子午看不下去,连唬带吓地让对方陪着他下棋。
便是出现如今这般场景。
低下眼睑,嵇朔木然地看着桌上半天没有翻动过的书页。他在想,或许……该是时候离开舒府了。即使探查魑魅之事,以他的能力闯入舒府并不难。
何况,这几晚仔细暗访下来,舒府本身是没有藏着肮脏之物。
只是……
顾虑。故而到现在,他还没有离开。
他行事鲜少优柔寡断,这回是真真地犯难了。修行人,最忌逆天而行——尽管他迟早或许会为了护卫北漠的运势而强行施法——却不是在这样的时机,为了……一己之私。
但是这几日的相处,嵇朔很明白,舒知本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想要将对方带出舒府,几乎不可能。而且,舒知真跟了他……往后若是他出了意外,对方又该如何自处?
如是顾虑着。他便在舒府待上了一日,又一日。
“先生……”
嵇朔闻声看去,子午已经将舒知推进了屋。然后青年高兴地跑到他跟前,也不顾忌有人在看着,就大喇喇地坐到他怀里。
子午笑嘻嘻地开了口:“小孩儿下棋不如我,就总想着赖皮。”说罢,他得意地看向怔愣中的少年,“可别想师兄帮你咯,师兄根本就不会下棋。”
没有回话,舒知又发起了呆。
“哎哟,你这小孩儿怎么整天傻愣愣的呢?”子午调笑了后,就从嵇朔身上起来,说道,“天色不早了,师兄你送他回去吧。也不知道那些侍从跑哪儿去了……”
嵇朔有些讶异,遂对上子午的笑眸。稍刻,便是明了对方的意思。
他这个师弟……有时候骄傲,有时候淘气,偶尔还耍耍脾气,却是极能懂得他的心思。嵇朔敛起思绪,轻应了声,就起身将舒知推出门去。
“先生。”
嵇朔抱起少年,将他安置在床上,边应道:“嗯?”
“我……以前真没见过你吗?”
嵇朔倒没有刻意隐瞒:“见过。”他淡淡地叙述,“只是你的记忆混乱,有些被消除了,所以便不记得了。”
舒知顿时有些高兴:“真的?”顿了下,他犹犹豫豫地再问,“我们以前……”
坐到床侧,轻柔地将少年额前垂下的一绺乱发撩到他的耳后,嵇朔漫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也不要再多想了。安生调养好身体。”
“可是……”
舒知望着这个男人微倾着身,将自己的衣摆和裤腿挽上去,倏地止住了问话。
“你的身体虚得很,只能用补药调理。”嵇朔低声说着,双手缓缓地从少年瘦弱的小腿揉`搓而上,“不过我施了法,或三五日,你便能下地走几步。”
既然决心要离开了,他便……再替这个孩子做点事吧,若对方能够早些时日恢复健康,自是极好了。
感觉到一种温温热热的气息,似从骨子里往肌肉散去,舒知盯着嵇朔搓动的手看了半晌,小声道:“先生,你真好。”
真是个孩子。
嵇朔没一会就收了手,这点法术不耗工夫,便替舒知拉好了被子盖在对方的腿上:“我走了。”
舒知冲他展颜一笑,脸颊红红的,很是高兴的样子:“嗯。我明天再去找你。”
嵇朔静静地凝视着他的笑容,一直没再多语,待听到外室有些动静,便转身离开了舒知的房间。
“师兄,”子午悠哉游哉地坐在屋外回廊的阑干上,见嵇朔出来,冲他一笑,“走吧。”
“嗯。”
待走出了曲门,子午问道:“真的……不管他吗?”
嵇朔漠然回道:“人皆有命。”更重要的是,一旦外力强行干预了,会有无数人的命数发生变化。
异变多,则必不祥。
原本可能存活下来的人,或许反而死的更快。
子午没有为他人的事情多烦心——即使他觉得那个少年逗弄起来有些有趣——遂笑着问嵇朔:“先去和舒老爷道别吧?”
嵇朔微颔首。
尽管舒老爷希望二人继续做客几日,但见嵇朔十分坚持,便也只有些遗憾,不作勉强了。
“两位先生,路上保重。”舒老爷犹疑了下,忍不住补充道,“弥古城……夜里偶尔有些捣乱的宵小之辈,你们若坚持要离开,便就赶紧出城吧。”
子午挑眉,遂含笑道谢:“多谢提醒了。”
“提个醒而已,没甚么。”舒老爷面色复杂,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们救了小儿,这等大恩真是无以为报。”
便是送至路口。
嵇朔与子午拂了对方想要继续相送的好意,转身刚走了几步,却听背后传来少年声嘶力竭的喊声,隐约能听见一丝泣音。
子午抚了抚额,低叹:“真是个黏人的小鬼!”便加快步伐,“师兄你快去哄好他,我在前边等你……”
“先生——”
越来越近的声音,还有那明显的哽咽,终是让嵇朔无奈地停住脚步。
他缓缓地回过身。氤氲的昏色中,那本该睡下的少年,头发散披、衣衫不整地坐在轮椅上,被两个下人推着朝这边赶来。
修行之人,也讲因缘。
即使没有了那段记忆,舒知却依然莫名地亲近他,尝试靠近他。
那么,他与这孩子,到底是缘分难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