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第六章 买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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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华瞪着一双大眼,看了龙峻许久,依旧分辨不出面前这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原本打定主意要把银子退还,可说了一大通,到头来银子居然还是非收不可,不由无比郁闷。
等到姜华把椅子搬回原处,告辞走远,侧边的窗户才吱呀一声打开,朱炔探头出来哈哈一笑,还未开口,额头咚的就是一响,一锭碎银随之掉落地面。那是姜华推说预付的镖礼太多,硬要退回一些,龙峻从钱袋中挑出来意思意思的一小块。朱炔手抚前额痛呼一声,忙不迭关上窗缩回房中,屋里接着传出一阵闷笑,听声音是唐稳。龙峻懒得再计较,起身摆好椅子进房,将窗户支开一人空隙半掩着透气,也早早上床休息。
高升客栈虽然目前看起来局势稍定,而且客栈里有诸多镖师和随行校尉守护,再加朱炔唐稳住在隔壁,外间也有吴戈率缇骑暗中埋伏,但他还是加倍谨慎。依然只除去最外面那件银鼠袄,在床上和衣而眠,甚至连鞋子都没脱。这是以前多年密探生涯养成的习惯,有利于发生异常时能快速应变。
在陌生环境,龙峻向来不会深睡,遂按照以前的习惯,平躺着凝神静气,运用洞明决静心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正觉心如止水,身周一片空灵,四方动静清晰可辨,就听见客栈院墙外有细微脚步声传来,一直响到后门前停住。龙峻猛然惊醒,睁眼翻身坐起轻轻下床,疾步走到那扇半掩着足够一人出入的窗边,手撑窗台跃出屋去。
小院共有三进,皆是单层的平房,他所住的这排客房地处正中第二进,前后有房屋夹护,中间隔着天井,两边俱是高墙,因此守夜的镖师趟子手都顺着两侧夹道巡视。站在屋外檐下,两边不见有人,也没听到那些汉子的脚步声,龙峻暗自纳闷,小心将窗扇推回关好,转到朱炔唐稳和校尉小郑等人的客房墙外,屈指在两边窗框上轻叩三下,双方缓急各有不同。校尉房里随之回应一声轻击,示意收到指示按兵不动。而另一边窗户旋即悄无声息推开,朱炔衣着齐整探出头来,不待他问,龙峻竖指在唇前一比,翻身进屋,走到桌旁站定,侧耳倾听。
“龙爷?有人?”唐稳站起走到近前轻声询问,他竟也是和衣而睡,想必朱炔事先曾经关照过。
龙峻点了点头:“来了一个。”他再听一会儿,小声确定,“是个女的。”后院小门传来细微的摩擦声,来人正用利器插入门缝拨开门闩,少顷得手悄悄潜入院内,转身复又将后门轻轻掩上。
今夜月色晦暗,客栈内外寂寂无声,朱炔奇道:“大哥,我吹灯的时候仔细看过,后门那里一直都有镖师趟子手在分班巡视,而且客栈外面也有我们的人埋伏,这女的就这么公然推门进来,怎会无人示警?”他暗自一惊,“难道说,这些人都在一瞬间着了道了?”
唐稳侧耳细听,轻声问道:“龙爷,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四更了。”朱炔代为回答,四更又称为狗盗之时,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盗贼大多在这当口出没。由于老家养成的习惯,他恐怕也没有熟睡,自然能听到更夫报时的梆子声。
龙峻默然不语,这女子的呼吸脚步,听在耳中有些似曾相识,凭借步法轻重可知,此人轻功不弱。既然客栈内外的看守俱已中招,她又为何不直接跃进墙来?是因为放倒的人只在附近,如若贸然逾墙,动静太大,怕远处侦查暗哨发现,因此有所顾忌?想到这里,他眉头不由紧锁,调整呼吸小心戒备。
“孤身一人,胆子挺大的嘛!”朱炔斜睨龙峻嘿嘿轻笑,压低声音道,“半夜三更摸上床么……”他才说到一半,眼神却顷刻迷茫凝滞,完全丧失焦距,声音也戛然而止,呆呆站着不动,竟仿佛睡着了一般。龙峻一把抄住他手臂,正要询问,忽觉一阵倦意上涌,忙屏住呼吸右臂一振,袖内匕首已悄无声息滑入手中,同时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疼痛之下,睡意立减。此时耳边唐稳的声音压低了传来:“小心!是温家的‘好梦沉酣’!”随即见他伸手在朱炔鼻端一挥,接着屈指轻弹,一缕烟雾于龙峻面前隐约浮现,“现下吸气,此药可解。”
话音刚落,那边朱炔便眨着眼睛清醒过来,晃了晃脑袋,神情茫然,嘴里轻声嘀咕:“刚才怎么回事?我好像打了个盹?”
龙峻这才慢慢吸气,鼻端一片馨香,脑中顿觉清明,刚刚滑到掌中的匕首,又不动声色暗自收了回去。唐稳悄悄来到窗前,沾湿棉纸向外窥视。在这里能遇到岭南温家的人,而且似乎还是高手,他按捺不住有些兴奋,浑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回。
龙峻朝朱炔打个手势示意噤声,静静倾听院中动静。后门等处的确有镖师趟子手值夜,巡逻的几个居然也碰巧都在后门附近,此时个个呼吸平缓安稳,显然都因为中了“好梦沉酣”,全部站着睡着了,估计施药的那位动手前就已计算好时机。由此推断,客栈外的缇骑,隔壁房间的随行校尉,必定也是一般情形。方才唐稳说来者属于岭南温家,又是个女子,龙峻忽然忆起“朵颐楼”上遇见的那位,朱炔曾在他面前提到过——刘靖忠新认的干女儿——温晴。昨天早间偶遇,因为仅仅错身而过,他对那女子的呼吸脚步只是略有印象,现下细细辨认,方才确定同为一人。只是这时节,人畜都已安睡,她到高升客栈来找谁?来做什么?
进入客栈后,温晴毫不迟疑,穿过第三进客房,直奔龙峻所住的那间。开门进去一会儿,却轻轻咦了一声,想是发现屋里没人。龙峻心念电转,伸手一拍唐稳,示意他跟随自己,接着朝朱炔打个手势,指了指床,然后几步跨到窗边,轻轻翻出屋去。唐稳一头雾水,眼看朱炔飞快脱了鞋子扯过被子在床上躺好,挥手让自己按龙峻的吩咐办,忙也纵身出房。他双脚刚刚落地,就见龙峻手脚麻利将窗户轻轻关好,俯低身子蹲在窗下不动,便也有样学样。
温晴在龙峻那房里转了一圈,也不知在找什么,停下来轻轻跺一下脚,显然东西没有找到。接着一步不停,急急奔出屋子,小心打开隔壁朱炔这间客房的门。这次她只是走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很快确定不是自己要找的,便悄然出去,接着查找下一间房。她开门关门速度极快,转眼就查探好四间,听那脚步不停,要找的东西应该还未找到。
龙峻站起身,在窗框上轻敲一下,朱炔接到讯号将窗拉开一隙,他却不进屋,对着唐稳无声说了“解药”两个字,接着一指朱炔,然后挥了挥手,转身顺着客房开窗的那面墙壁,悄悄跟踪温晴。唐稳看他口型旋即会意,忙把能解“好梦沉酣”的药丸拿出两颗递给朱炔,亦小心尾随而去。虽然他现下不明白指挥使大人的用意,但照着做总是没错的。朱炔拿好东西,缩回屋里不动,静静等待时机,以便出去唤醒那帮校尉。
温晴依然在寻找,也不知是“好梦沉酣”药效不长,还是因为有人在等她,听她步伐匆匆,似乎在赶时间。龙峻边走边想,这位东厂督公的干女儿,一来就去自己所住的房间,是否真冲着自己而来?她与那帮黑道老合有没有关联?近期来常州,究竟是刘靖忠的意思,还是因为温家的私事?正想着,脑中忽有灵光一闪,记起自己现住的屋子,原本是姜华的客房,如若温晴今夜来找的不是自己,那么,她要找的人,恐怕是姜华。可这位温小姐在拜刘靖忠作义父前,远居岭南,和京城的威正镖局应该并无纠葛,此番深夜来找姜华,究竟所为何事?
白天腾让客房的时候,龙峻注意过房间调换位置,知道姜华住在哪里。当下乘着温晴再次挑拨木闩推门进屋查找之机,轻步飞奔,穿过夹道,直达姜华门前。他一动,唐稳也只有跟着动,跑得莫名其妙之余,心里倒越发好奇。这位龙大人曾经问过,是否一个月内不能动用真气,而当时自己震惊沉迷于缠绵的解药,顾不上判断回答。如今听他呼吸吐纳,果真没有运用内功,奔跑中脚步却依然轻盈得像猫。这门纯不用内力的轻功实不容易练,由此可知龙峻也精通外家体术,走的是内外兼修的路子。
姜华搬到了院子第一进,靠近客厅和摆放镖车的大院,窗户朝着与第二进客房相隔的天井,包水生房间在她右侧,岳彦平住正对门。龙峻唐稳两人行进途中遇到几个值夜的镖师,这些人都呆立在巡逻地点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发出鼾声,竟是站着睡着了,显然温家的迷药已经扩散到整个院落。
第一进客房也是一般情形,四周各屋皆没有动静,人人都做着好梦。来到姜华门前,龙峻侧耳一听,屋里只有她熟睡的平缓呼吸和火炭燃烧的噼啪声,便毫不迟疑,拿出匕首极快挑开门闩进房。唐稳犹豫了一会儿,也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将门关好落闩,龙峻借着室内炭火盆的微光,粗粗将房间打量一番,对着唐稳伸手往房梁一指,他自己则走到姜华床边,闪身隐匿进床帐和墙壁的夹角阴影处。唐稳明白自己分到的藏身之所是房梁,遂老老实实提气轻轻纵上,左手备好解迷香提神醒脑的药物,右手扣了几颗铁莲子待发,静静伏着不动。
那边温晴已将第二进院落的客房都搜了一遍,正从右边夹道穿过天井,向这第一进赶来。她没有去第三进寻找,或许是凭着猜测,觉得姜华身为镖局少东家,如不是住在中心,就应该选择距离镖车近的客房,决不会远离镖货。脚步声越来越近,龙峻贴身在墙上,将呼吸调到细不可闻。他此时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没错,温晴今夜到访高升客栈,是冲着姜华来的,而她究竟意欲何为,很快便能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