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公道(二)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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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几天过去,大概小皇帝还是没说怎么处置他,所以依旧没有人来,叶信每天只是看书,除去被子薄了点,饭菜差很多,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这一日傍晚放过饭,甬道里忽然响起狱卒的脚步声,和着挂在腰上钥匙碰撞的声音,一路响了过来,在门口停住。插匙入锁,门慢慢被推开,叶信抬头去看,却是龙峻手拿着一个托盘,盘里放着一壶酒,一个杯子,慢慢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往桌上一放,沉声道:“陛下赐酒,叶大人跪谢吧!”
    叶信一愣,看了看门口,狱卒早已退走,便悄声说:“龙大人,这里只有你我,可不可以不用跪谢啊?”
    “你真的不怕死吗?”龙峻皱眉看他,眼中笑意一闪,“你怎么就认定皇上赐的不是毒酒?”
    叶信吸了吸鼻子,嘻嘻笑道:“真要赐我毒酒的话,用满殿香可就太糟蹋了。”
    闻言,龙峻勾起嘴角,将手虚抬:“慢用。”转身便走。
    “龙大人!”叶信忙开口叫住,见他回头,笑着相邀,“能饮一杯无?”
    “诏狱可没有红泥小火炉。”龙峻抬眼看了看囚窗外的天,“现在是晚春,不会下雪了。”
    叶信听罢脑中念头一闪,猛抬手拍了下桌子:“那两个‘不如’,果然是你写的!”
    龙峻微笑着拱了拱手:“一时手痒,叶大人海涵。”
    “海什么涵啊!”叶信哈哈笑道,“龙大人批得对,那些话真的是狗屁不如。”
    命狱卒拿来空碗,龙峻居然真的受邀坐了下来,叶信忙持壶给他斟满,两人把酒对酌。可惜东主量浅,酒过三巡之后,叶信脸就红了,舌头似乎也大起来。
    看他眼里有些愁思,龙峻淡淡开解道:“陛下送你到诏狱来,其实是在护着叶大人。”
    “信自然明白。”叶信皱眉苦笑,“我只是担心拙荆,她快临盆了。”
    “哦,那就先恭祝叶大人添个麟儿。”
    叶信笑着举杯:“好说好说。”
    龙峻就碗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今天陛下给刘督公加了太子少保衔,殿上好一通热闹。”
    叶信眼皮一跳:“有多少人受了廷杖?”
    龙峻看他一眼,沉声说道:“三十七人,杖死十六人,其余的,不死也残了。”
    叶信闷头喝酒,良久不语,好半响才出声长叹:“陛下其实是个可怜人。”
    龙峻斜睨他:“叶大人,你醉了。”
    “龙大人,你觉得皇帝应该是怎样的人?”叶信红着脸,吐字有些含糊,“他是否应当英明沉稳、机敏果敢、通情达理、目光长远?他是否应当公正无私、正直可靠、心怀慈悲、宽宏待人?我看就算是孔圣人也做不到,这实在是那些士大夫求全责备、矫枉过正了。”
    他望天幽幽一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况陛下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小孩子最是残忍,因为他们不知伦理,不懂纲常。”龙峻目光一寒,冷冷回答,拿起碗来一饮而尽。
    叶信见他忽然冷口冷眼,不由一愣,扭头细想,还是不知道哪里说错惹恼了他,一时间两人俱都无话,囚室内只余喝酒倒酒的声音。
    静了好一会儿,龙峻开口问道:“我听说叶大人交游广阔,朋友甚多,这些日子,怎么没有人来探望?”
    叶信讪讪笑道:“大多是狐朋狗友,顾自家前程都来不及,哪还会来这里触霉头。”
    “杨志和杨大人可不是狐朋狗友吧?怎的他也没来?”
    “我托子同照顾拙荆和小女,叫他千万不要来看我,不然我和他割袍绝交。”叶信苦笑,“要不然,他那个臭脾气,九头牛都拉不住。”
    龙峻双手抱胸笑道:“叶大人难道只有这一个朋友?我却不信。”
    叶信举杯一饮而尽,叹道:“实不相瞒,信上折子之前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若不成功,谁都不要来救,免得牵连无辜。”
    “叶大人倒有副仁义心肠。”
    “若说仁义心肠,龙大人难道没有?”酒劲上涌,叶信连耳朵眼睛都红了起来,“我听说大人接管之前,这诏狱里蝇虫满天、腐臭难当、甚至有老鼠把人犯的脚都啃掉,哪有今天这般干净。”
    似是想起了什么,龙峻有一瞬间的出神,然后低声回答:“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味道。”
    “托词托词!”叶信连连摇头,“还有,龙大人初一上任,便平了不少诏狱的冤假错案,这个又怎么说?”
    龙峻揉了揉眉心:“我不过是借机寻了北镇抚司的短处上报天听,以便将诏狱重纳掌控而已。”
    “不管目的如何,你总是还了含冤者一个公道。”
    “叶大人真是高看我。”龙峻微微冷笑起来,“当今世道,哪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龙大人,你这话不对。”叶信伸出食指摇了摇,红着眼望定他,“这个世上,还是有公道的。”
    “公道在哪里?”
    叶信指了指两人的胸口:“公道在人心。”
    “人心难测。”
    “人心是可测的。”
    龙峻一笑,不置可否。
    叶信酒量本来就差,又因为挂心家人,当晚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龙峻是几时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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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之后,龙峻又来了,他穿一身褐色的便服,一头微曲的乱发草草束在脑后,看上去比穿官服时随意懒散了很多。手里提着一个青碧色小坛,进屋往桌上一放,望着叶信微笑。
    “咦?济南的秋露白?”叶信抱起那一小坛酒,细细看上面贴的红笺,惊喜道,“还是薛家出的!哪里来的?”
    “孝敬锦衣卫的人可不比叶大人的武选司少。”龙峻笑着坐下,摆好酒碗,“听说薛家的秋露白是收莲花露所酿,其味清芳,不可多得,非一般酒坊可比,就连大内造的都稍逊一等。”
    “即是这般难得的好酒,为什么不留着自己喝?”
    “总不能白喝你的酒,我那几个兄弟又都不喜欢秋露白。”龙峻拍开泥封,囚室里顿时清香四溢,“童虎喜欢沧酒和潞州鲜红,朱炔喜欢羊羔酒,宣武喜欢扬州雪酒。你量浅,本来太原酒比较合适,不容易喝醉,可那酒我却不喜欢。”
    他微笑着给两个瓷碗倒满,两人举碗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反手对照碗底,相视大笑。
    “就这么干喝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来玩个游戏?”龙峻从袖中掏出两个骰子,笑着往桌上一丢,“投壶玩不了,我们来掷色,点小的罚一碗,如何?”
    叶信欣然应允,他向来掷色颇有一手,几乎次次稳赢,今天却不走运,五盘里倒有三盘是输的,接连几碗下肚,顿时头重脚轻起来。
    “真是好酒!”叶信呵呵笑道,“你们锦衣卫果然了得,哪像我,连块木炭都要自己掏钱买。”
    “你别诳我。”龙峻斜睨他,“你那武选司,可是兵部里最富的地方,肥得流油,武将升迁降谪,全赖你们大笔一挥,怎会没人孝敬?”
    叶信乜斜着眼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孝敬岂是这么好收的?”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摇头,持骰子再掷一轮,居然又是叶信输,看他仰头干了一碗,龙峻淡淡笑着问道:“武选司的郎中程春芳程大人,听说和叶大人你交情甚好,他家新出了个笑话,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过?”
    叶信红着脸哈哈笑道:“他家能有哪些新笑话?还不是葡萄架倒了,或是家里妻妾全武行殃及他这条池鱼之类的。”
    “你果然是程大人知根知底的好友!”龙峻微眯了眼笑,“听说这次,是他家正房和最受宠的四姨太,为了争一个马桶打起来。”
    叶信听了,差点把酒喷出来,一时间又呛又咳又笑:“对对对,他家那只马桶可是个宝贝,上好檀木做的,可以传家万代!”
    龙峻笑着皱眉:“即便是檀木做的马桶,也是装秽物的,如何可以传家?”
    叶信双手合十,吃吃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龙峻双手抱胸浅笑:“原来叶大人是个在家的居士。”
    两人又掷了几轮骰子,叶信依旧是输多赢少,一小坛秋露白,竟有四分之三进了他的肚子。这晚叶信又是大醉,第二天醒来只觉头大如斗,浑记不清昨天夜里都对龙峻说了些什么。
    然而这天下午,诏狱里忽然热闹起来,哀嚎声、喊冤声从门口通过甬道一直传到叶信囚室,叶信侧耳细听,里面依稀像是有武选司郎中程春芳的哭号。他又惊又疑,等到狱卒来送饭,忙开口询问打听。
    那狱卒今天心情似乎很好,笑着说:“叶大人可不知道,原来锦衣卫早知晓武选司郎中程春芳贪墨行贿,只苦于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成想,那姓程的把帐本和行贿名册,都藏在四姨太的檀木马桶夹层里,龙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叶信听到,忽记起昨晚自己和龙峻所说的话,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从头凉到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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