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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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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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城郊的黑头电车刚刚停止了冗长的叮呤咣铛,上街的人群渐显出拥挤嘈杂,梳着童花头的女孩子捧着大把开得烂漫欲滴的白玉兰,穿梭在人堆子里,细嫩的嗓音和着清挹的花香,偶尔经过衣着时髦的男女,男子会绅士地买一朵插在女子旗袍的对襟上。街沿戴着鸭舌帽的小贩扬着和气的面孔,好声气地和年轻少妇们为一瓶新款的花露水讨价还价。
秋意沁出的些许微凉,怎敌得过这摩肩接踵的罅隙,一句话远隔了另一句话的喧嚣,来得清晰热闹。
四衢八街的盛极之都,空气里都是歌女细着嗓子的低吟浅唱,密密麻麻似一丝游线织出的稠密的网,让人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曲艺轩漆金挂绿的朱门旁,一帧人高的照片嵌在玻璃里,穿着掐腰短旗袍的女子,纤长笔挺的腿伸曲成魅惑的曲线,抵着下巴的一截雪白皓腕,眼波楚楚,风韵流转。
堪恨浮生欢娱少,在这个金戈铁马,战火纷乱的年代,与世相悖的旖绣繁华,总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年年征战诞沿出的漫漫硝烟,空气中沉淀不散的青烟,全数都被挡在了锦州城外,这座名震四方,固若金汤的城池,嗅不到呛人的烟硝,依旧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夜愈低沉,一辆黑亮的雪佛兰在上街缓慢行驶,漫不经心地走走停停,后面步步紧跟的军车十分抢眼,两排持枪的护兵站在踏板上,警戒森严。在锦州城能有如此排场的并无几人,人群自觉静肃地让出一条道,它通畅无阻。
雪佛兰的后座上,一人慵懒地单手抵着额头,车顶吊着一盏电灯,发黄的光线映在雪白的羊毛垫子上,生出淡淡的光影反复重叠。那人随意翻动着手中的报纸,前座上的侍从唯唯诺诺地应声挂了电话,他轻轻蹙眉,知道是总部打来的,那群人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恨不能随时随刻确定他的行踪,着实是讨人厌。
他扬手丢开报纸,漠声道:“去兰心剧院。”
车驰骋无声,扬起一层细密的灰尘,漫漫扑向街边的小吃摊子,熙攘的人群,闹哄哄地说笑,便淹没了一曲起伏低回的吟唱。
车了无声息停在兰心剧园门口,数名护兵唰唰下车,齐整排列在剧院两侧,大门内突然跑出几个打杂的小厮,俯身恭敬地迎接,前面唯一打着领结的班头唯唯笑着,极恭维地弯腰对着车门,低首道:“少帅,苏公子和瞿公子正在二楼的特厢等候。”
祁明宣应了一声走下车,他是行伍出生,身姿站得极为挺拔,不过是随意穿着一件深色西式衣服,那抹蓝却无比服帖,剧院大门檐下明晃晃的一排宫灯,衬得他眉宇澄清,仿若带着天生的贵气,立在人群中愈发明亮耀眼。
进了剧院正厅,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脂粉香混着微呛的烟草味,稠腻得似冬日里结冻的污水池。偌大的厅室,分成楼上楼下,没有开大灯,只看得一片模糊。
祁明宣微微蹙眉,怎么这样黑?他并没说出声,又是在这样热闹昏暗的地方,但他身边的侍从官都是七窍玲珑心,极懂察言观色,知道他是不喜欢这样子的喧闹,忙暗地里拉住尾随在后的剧场监制小江道:“你们大老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来了这些人,也都舍不得开盏大灯?”
小江哈腰陪着笑,伸手一指,小声道:“哪里是小气了,就等你家少帅来呢,今晚梅老板的入室弟子秋海棠姑娘首次登台献唱,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才招来这么多人捧场瞧热闹。”
说着话,祁明宣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中走上二楼视线通气最好的包厢,苏云修远远就看见他,笑吟吟地迎出来,声音清亮温润:“总算是来了,你这个人,偏喜欢这般拿乔作势,我们可都等了一个小时了。”
祁明宣也笑,一双挺拔的剑眉,几乎斜插入鬓,他随手解开西服的扣子,走到圆桌旁坐下,立刻有小厮用上好的钧窑捧上一杯雨前清明。
祁明宣轻轻抿了一口,悠然说道:“我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好心,才特特等到好戏快开场才来,不让你们得偿所愿。”
一旁的瞿仁仲拊掌大笑,细长上挑的凤眼透着几分戏谑,那张足以让女人们晕头转向的脸上总挂着花花公子式的慵懒与随意。他向来都不肯放过取笑祁明宣的机会,调侃道:“你这又是什么时候做起别人肚子里的蛔虫了?我们断不会拿你和董小姐的婚事开涮,报社的人喜欢捕风捉影,我们可没那份闲心,在你面前讨了没趣。”终了,又道:“人家董小姐也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报社的人能耐大得去了,将你们的照片刊在一块,真不怕伤了这锦州城上千女子的心。”
祁明宣微哂,眼底却没一点笑意,只觉得干渴,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没想那茶已经温吞,一口麻麻的苦涩,吞不得,更吐不得。半响,才淡淡道:“她算是什么美人,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娃娃罢了。”
苏云修见两人斗嘴,也是不以为怪,笑道:“你不要见敏毓不在这,说了这些话,要是她听到了,还不知道怎样伤心呢。”
祁明宣不耐烦地看了戏台一眼,冷笑道:“一直说她做什么,你们三催四请叫我来听戏,好不容易丢开那些公事,回头我被父亲唠叨,都是你们的过错。”
瞿仁仲见他语气不对,不禁诧异:“你和敏毓不是一直都很要好吗?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生疏?我前几天还听父亲提起,大帅有意向董家提亲,你们这……”
祁明宣皱了皱眉,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淡淡的讥讽,因旁边并没别人,斟茶的小厮站得远远的,才道:“你们傻了不成,董晟朝借着联姻摆明居心叵测,他并不是皖军嫡系,却手拥三十二军团,北方战事正酣,徐州那边又不稳定,都因父亲忒心急,才作了这下下策,真要靠联姻箍住董晟朝的兵,必定四方阻碍重重,我可不稀罕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说罢,心情愈加阴沉。
苏云修早看出他的不快,又深知他的性子,心想他平日虽对董敏毓还肯待见,亦不过是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是真的喜欢,终究是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况且以他的身份,对政治联姻必然是不屑,不过是形势所迫,此事说来无趣,忙移开话题:“听说梅老板的弟子秋海棠今晚要登台首唱,这在锦州可是件顶热门的事。”
瞿仁仲奇怪地看了苏云修一眼,道:“哟!苏大公子也成戏迷了,难不曾是因为顾小姐喜欢听戏?”
苏云修咳嗽了一声,笑道:“还说明轩脾气古怪呢,你也是个不让人好过的人,上月大小姐府上唱堂会,请的就是梅玉生,我母亲也去了,回来才说了这个事。”
遂转过头,伸手招来斟茶的小厮,道:“你们剧院这位秋海棠姑娘是什么来头?有能耐让梅老板看上眼,亲自调教。”
那小厮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看着极机敏,忙是笑着低头,恭敬地回话:“我们哪里知道这些事,不过园子里的人都说秋姑娘是梅老板的远房亲戚,这才有这番造化。”
那边说的热闹,祁明宣却冷着脸,兴致缺缺,恹恹地夹了一块金丝酥放在盘子里,又不吃,只是用银筷子将点心戳得碎碎的,瞿仁仲看得好笑,也不敢真的笑,惹得他生恼。只对着苏云修打趣:“我要跟顾小姐说去,这戏听不得了,有人打起后起名伶的主意。”特地憋细的嗓音,甚是哀怨。
四周的人都无声笑了,祁明宣脸上挂不住,亦露出一丝笑意。喧哗间,只听到戏台上铿锵几声锣鼓响,像是昆山玉碎般掷地有声,瞬息又幽幽余悬不绝,红色的流苏帷幕被拉开。
祁明宣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只见一抹碧色袅袅娉娉,浅浅轻移至一张朱漆圆凳,玉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全场顿时都安静下来,仿佛适才的喧闹才是假象。
祁明宣一晃神,怀抱琵琶的人已经唱起来,清软柔致的嗓音似行云流水,明珠细数玉盘,吴侬软语,顿失了流光。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稍稍停顿,便听见有人失声叫好,那声音甚是突兀,其他的人皆屏着气,想叫又不敢叫,竟是怕吓着了台上娇弱生怯的人。
他坐的方向刚好看得见她姣好的侧脸,隔着数不清的光线,那粒深泓碧色的耳坠轻晃着,似乎能听到坠子扫过衣领沙沙的声响。
她敛着眼,芙颈半颔,神情专注,他突然想看看她的眼睛,是不是藏着满江秋邑的愁绪,还是妍媚楚楚的清辙秀韵,尘封已久的心蛰伏出一丝莫名的悸动,像是层层裂开的冰面,纷乱的纹路错乱无章,无力掌控,只能沉陷,沉陷……
“嫋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