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二十年。
    又是一年春到。
    秦河涨满了绿水，春风又把这一河水悠悠地吹皱。春风不止吹皱了春水，还吹开了两岸冰冻的气息，吹绿万顷的农田，吹起了秦河上的千帆竞发。商人打点起行装，农人披上蓑衣，工匠们生起了铁炉，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秦河，又因为新春的到来重又恢复了生机。
    秦河素来就是大楚朝的一条极为重要的水路干线。秦河起自漠北兰台山下，蜿蜒数千里，从珠郡注入南海。秦河两岸的物产极为丰富，所产的粮食，布匹，药材和铁器铜器，是大楚王朝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船只，满载着各种物品，运抵秦河边上的重镇——双城，再从双城经由陆路，运往大楚的国都——天京。
    从双城延秦河向南而下行六七日，就到了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城市——梁安。梁安面向秦河，背靠着中南山，是扼守中南山以东沃野的门户。千里秦河在这里拐了个弯，留下了大片肥沃的良田，还有丰富的矿藏，也成就了梁安的富庶和兵家必争之地的位置。
    一艘帆船缓缓地驶近梁安城的码头。“哗啦”一声，做工极为结实精致的船帆收了起来。五六个艄公忙碌起来，撑开了船橹，噼噼啪啪地打着河面，向码头靠过去。
    一双白皙稚嫩的小手推开了船窗门，露出了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脸。她长着长长的柳叶眉，大大的鸣凤眼，年纪虽小，但眼睛却烁烁生辉，顾盼流光。她趴在船窗上，好奇地朝码头上张望。
    “姑姑，看来梁安也跟我们双城没什么区别啊？”小女孩问道。
    她的姑姑正托着双腮在想些什么，听到小女孩这么一问，不由得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阿若，当然不一样了，双城是你生长的地方，这儿却是你做客的地方。”
    阿若眨了眨眼睛：“姑姑，听说小表哥挺淘气的，会不会欺负我啊？”
    姑姑伸手拍了拍阿若的肩膀：“怎么，这么想小表哥？”
    阿若的脸不由得一红，她今年七岁了，对大人的事情隐约有了一点了解。她出身于双城郡望族河北尹氏，闺名尹君若。亲姑姑尹法慧嫁给了梁安的大族山东李氏，姑丈李谈文武双全，和哥哥李洪兄弟在朝中身居要职。听大人们说，最难能可贵的是，李谈对结发妻子尹法慧一片深情，两人成亲十多年，尹法慧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李谈却从未有过纳妾的念头。前年冬天，李洪的夫人去世，身后留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已年将弱冠，小儿子李扬却刚刚满八岁。尹法慧便将李扬接过来抚养，视同己子。
    尹君若想到这里，悄悄地偷看了一眼尹法慧。姑姑和自己一样，都是长长的柳叶眉，美丽的鸣凤眼，鸣凤眼流露出淡淡的思虑。姑姑在想什么呢？尹君若想起了姑姑这次归宁，曾经和母亲在房间里长谈了将近半日。自己好奇地走进偷听，只听到尹法慧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母亲以安慰地口吻说：“既然如此，不如让阿若……亲上加亲罢……”
    尹君若的脸偷偷变红了，扭过头去，只怕姑姑看穿自己的小小心事。尹君若听说，姑姑未嫁之时被称作双城第一美人，河北尹氏对女儿的教导向来不逊于男儿，姑姑不仅饱读诗书，博学多才，而且医药占卜，剑术骑射，也有所涉猎。看来，也只有这样的姑丈，能配得上姑姑了……不对，亲上加亲是什么意思？
    尹君若正在胡思乱想着，船轻轻地震了一下，艄公们忙着搭起了踏板。婢仆们也纷纷忙乱起来，抬东西的抬东西，清甲板的清甲板，协助艄公的协助艄公。尹法慧的贴身婢女小碧站在船头，引颈眺望。这个十八岁的少女露出了快乐的笑容，伸手扶住了尹法慧，道：“夫人，我看见我们家的车马了，看来他们早就来接了！”
    尹法慧的眉头展开了幸福的笑容：“快看看，是不是二老爷的车驾？”
    小碧又凝神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是，是……是小少爷啊！”
    尹法慧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转瞬间又变成了春风般的笑靥，“这个孩子，倒孝顺……”
    “啪啦”一声，踏板搭上了码头，阵阵喧嚣传入了尹君若的耳朵，化作了声声的波浪。
    “婶婶！”虽然童稚却雄壮有力的声音穿过这一片声浪，直射入尹君若的心中。尹君若沿着声音寻望而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长着浓浓的眉毛，黑白分明，神光四射的大眼睛，身材不高却显得颇为健壮。
    尹法慧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微微弯下身子，小男孩赶紧伸手过来，扶着尹法慧的手，牵着她过踏板。小男孩回过头来，冲着尹君若眨了眨眼睛，“这就是尹家的小妹？”
    尹法慧含笑把小男孩的手递到尹君若手里：“阿若，这是你的表哥李扬，李扬，这是尹君若，记住啊，你们是一家兄妹，要相互扶助。”
    李扬调皮地笑了笑了：“婶婶，我们已经有五兄弟了，添个小妹，更好！”
    尹法慧惊异地道：“咦？你们这五个狐朋狗友都来接我们了？”
    “什么狐朋狗友？”一个虎头虎脑，结结实实的小男孩抢到尹法慧面前，“我们是秦河五结义！记住啦，尹夫人，我不是小虎头，我是老二郭瀚！”
    “我是老四崔凯。”另一个说，他长了一副忠厚相，斯斯文文的。
    尹法慧哭笑不得，她不过才走了三个月，李扬就又出去疯玩了，还跟平日里的几个好朋友结拜了兄弟，看来李扬的老师顾先生这些日子一定够头痛的了。
    “尹伯母，我们这些日子是日习武艺夜习文，”郭瀚刷的一声窜上了一旁小红马上。
    旁边一个一直没开口的男孩子高傲地一笑，后来尹君若才知道，他结拜中排行第三，名叫严琰，“什么日习武艺夜习文，就是白天逃课跑去玩骑马射箭，晚上被顾老头抓回来补课补到三更……”
    “你！”郭瀚气恼地扑过去想卡住严琰脖子，却被崔凯拉开了。
    尹法慧心中暗暗好笑，缓步登上了马车，尹君若刚要跟上去，不堤防脚下一滑，李扬下意识横腰扶住了她，帮着她上了马车。
    郭瀚笑嘻嘻地眨了眨眼，“大哥，你的尹家小妹真漂亮，不过，还是没有我们五妹……”
    “五妹！”李扬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松开了扶着尹君若的手，尹君若只觉得自己在刹那间仿佛失去了什么。一匹小白马扬起了阵阵尘土，马上是个身材娇小的孩子。
    “大哥！”马上的孩子滚下马来，看得出，他不过五六岁，却已经马术娴熟，“我来晚了。”
    “五妹，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李扬兴奋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大哥，我答应过的事，怎么不会办到？”他的小脸因为运动而红扑扑的。尹君若自幼就被认为是个美人坯子，家里人都认为，长大后她准能成为一个像尹法慧那样的美女。但是这个小女孩？小男孩？却让她的心在失落之余加上了一层淡淡的嫉妒。他真的长得比自己好看！
    尹法慧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女儿的情态，她压低声音，问那个来接自己的老管家梁老头：“二老爷在家么？”
    梁老头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二老爷在家，不过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尹法慧的眼睛射出了两道锋利的光芒。
    梁老头低声说：“是老爷的好朋友，天京城的柳冰。”
    尹君若没有注意到自己姑姑表情的变化，她悄悄地卷起了马车的帘子，已是夕阳西下，大地涂金，倦鸟归巢，十数匹马簇拥着四辆马车，得得地在青石板的路上回响着清脆的蹄声。
    十几二十年后，已为人妻人母的尹君若还记得那一幕，几个小孩撒了欢，在官道上纵情奔跑，其中有两个孩子落在了后面，并辔而行，傍晚的风拂动着他们的头发，一个面容初现刚毅，另一个如女孩般清秀，其中蕴含着聪慧和果断。他们的名字连同身影一起印进了尹君若的生活中。更久的岁月之后，已是两鬓染霜的尹君若坐在昭阳宫中，身边是她即将离世的夫君李扬。李扬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喊出了那另一个孩子的名字——五妹，五妹，云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