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已经习惯了外孙的体帖，心安理得地享用，只是将更多的菜夹到他碗里。吃完饭，气氛已经不如昨天刚回来时好，外公笑得都有些勉强，“今天去那边吗？”
    “去。”许卿书亲昵地搂了搂他的肩。
    外婆默默地从房里提了只包裹出来，“天冷了，给她带几件衣服过去；还有这个柿子，你外公昨天买多了两盒，也给她吧，她爱吃。”老人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说是断绝母女关系，但何曾真正断过。
    许卿书心里也不好受，努力扯出一个笑，他接过去，“好。”
    将东西放上车，许卿书跟外公外婆都抱了抱，驾着车出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外驶，都没敢去看后视镜里老人殷切的招手，喉咙里就涌起一股酸意。
    他家是在顺着路的这边，要出去，得兜个大圈，院子很大，运动器械和儿童的滑梯几乎随处可见，许卿书经过那一片树木浓荫下，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年为护外公外婆，只身一人“舌战群儒”，成就了大院里一段以少胜多的传奇骂战。
    从那以后，流言才少些了的，至少，没有人敢再在外公外婆面前阴阳怪气地嚼舌根，装作同情地揭老两口的伤疤。这个疤，是他们的女儿，也就是许卿书的妈带给他们的。
    漂亮优秀的女儿，一直是老两口的骄傲，直到后来结婚、生子，女婿老实，外孙伶俐，老人前半辈子生活得舒服满足。直到女儿去参加了一场同学会，一切都变了质。
    许卿书仍然记得母亲被豪车接走的那天，自己在风里拼命奔跑，阻碍他速度的书包和外套全部都甩掉，却无论如何也跑不赢那辆吞掉自己母亲的四轮怪兽。
    “妈。。。妈。。。你别走。。。别丢下我。。。妈。。。我听话。。。妈。。。”
    撕心裂肺的哭喊没留住妇人奔向幸福的心，玻璃窗上搽拭眼泪的侧颜是许卿书在那以后很多年里午夜梦回时努力想看清的影。不久后，父亲承受不了心理压力，卧轨自杀，从此，家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
    即便邻里都是有知识有地位的“文化人”，但谁也挡不住流言蜚语在各个角落里滋生，当面背面用同情的口吻大肆将人的丑事搬出来添油加醋，不但是老人家受不了，许卿书那些年也饱受折磨，一心只想快点考出去，给外公外婆争气。
    过了几年后，母亲再次回来，外公外婆没有让她进家门，但那时母亲的精神状态已经不佳，很显然，她打碎了婚姻的瓦，却并未得到爱情的玉。那个男人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爱她，飞蛾扑火，只是徒然灼伤了自己，伤害了亲人。
    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再也回不去了。
    往事浮上心头，想了一路，许卿书已经不知不觉来到疗养院门口。天气不好，他想把车停地下去，但兜了一圈，没位，只好又开了出来，停在地面上。没想到这年头，神经有问题的人还挺多。
    天气灰沉，走廊里开了灯，无端有些苍凉的感觉，像老旧电影里刻意烘托的气氛。每个房间都盛着各自的喜怒哀乐，罪与罚，祸与福，在这里都被剥离干净，只剩下一些沉郁压抑又空泛无奈的温柔气。
    “好了，没事了，别闹了。”
    “乖，睡觉。”
    这种话，许卿书一路走过，几乎随处可听见，走廊尽头是他要去的那间。女主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她向外看着，像是沉思，又像是在放空。听到门响，女人茫然地回过头来。苍白细腻的脸光泽无纹，美目流淌着飘忽的光，秀气的眉微微蹙着，女人依然苗条漂亮，却风情不再，空洞如幽灵。
    许卿书尝试着叫了声，“妈。”
    女人默默看着他，没作回应，脸上不悲不喜。许卿书已经习惯了，偶尔母亲会认识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这副表情。他打开外婆让他带来的袋子，拿出件羊毛外套披在她肩上。
    “把窗关了吧，要下雨了。”
    他伸出手去，感觉已经有细细雨丝扑在他掌心，凉凉沁沁，窗外的电线杆上缩头缩脑地立着一溜麻雀，小声嗡嗡嘤嘤，一阵风刮过，它们凌空而起，扑啦啦地飞进阴暗天空，成为几个孤独落寞的点，最后无影无踪。
    愣了一会，许卿书关好窗，把柿子拿出来，火红的柿子表皮圆润，个头饱满，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他找了个果碟，拿柿子去旁边的洗手间里洗干净，去了蒂，递到女人手里。
    “秋天吃柿子好。”许卿书学着外婆的口吻说。
    女人始终不言不语，却知道伸手来接，柔弱纤细的手腕上，细密的割痕依然触目惊心。然而伤害她的人并不会心疼半分，而心疼她的人早已经被她伤得体无完肤。
    许卿书坐下，默默地看着她。女人把柿子尾部那端放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红色的果肉被吸进去，她小心地蠕动着嘴巴，不让汁水流出来。她吃得很专注，脸上神情始终淡漠，仿佛这世上再没什么可以提起她的兴趣，余生在这间小屋里惨淡度过也无所谓。
    许卿书早已经不再恨她，剩下的只有可怜，或者是自己对年少时缺少的爱进行一种单向的弥补——哪怕只能这样坐着看看她也行，他能自行脑补出曾经的一幕幕夫妻和睦、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啪啪啪”，大雨应声而来，沉重的雨滴骤然敲打在玻璃窗上，把屋里安静的空气打破，产生回响。
    女人像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柿子掉落，她无措地看着自己沾满汁液的指尖。许卿书扯了纸巾递过去，“没事，下雨了。”他道，声音里带些安抚的意味。
    “下雨了。。。”女人喃喃地复述，视线转向窗外，雨雾已经挡住所有景象，雨水凝成一股股细流顺着窗玻璃蜿蜒淌下，带着摇晃的光影，“。。。卿书没带伞，你去接他。”
    许卿书愣了一秒，知道又被她当成父亲了。那个警队最俊俏最有前途的后生，却因为忙于公务失去了妻子的爱，毫不留情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女人转回头看他，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声音也变得急切尖锐，“快点啊，他要放学了，淋到雨发烧怎么办！”
    “好。”许卿书看着她，淡定起身。
    天色更暗了，空气里除了雨，还有一种纠缠不清的湿腥气味在生长，心底的躁动被沉沉打落，许卿书撑开伞走进雨幕，瞬间被密密匝匝的雨线罩住。他脸庞在灰色的伞下显得格外白净，唇珠紧紧阖着下唇，俊眉微蹙，在车上坐了一会，许卿书深吸口气，阴郁表情逐渐平缓下来。
    每次从疗养院回来，许卿书心情都不会太好。按下密码锁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男孩清泠泠的一张脸，许卿书神色没来得及转换过来，他张了张嘴，“你。。。在这？”
    纪辰皓敏感地感应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突然占据了人家的领地，虽然是受了邀请的，但人家。。。也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自己竟然当真了，他局促地抿了抿唇，视线不由瞟向次卧里，今天自己新买的床，崭新而突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已经在考虑要叫人来将床丢出去了。
    许卿书麻木的脑袋终于反应过来，所有的感观逐渐归于正常秩序，他放了笑容出来，依然神态自若，“啊，那什么，我刚刚开了一路车，给雨搞懵了，你动作很快啊。”
    他走到次卧里看床，用手按了按床垫的硬度，在铺得极平整的床单上留下两个指痕，“很舒服的样子。”
    纪辰皓心底骤然一松，嘴角微微扬起弧度，矜持的，“还可以，你试下。”
    许卿书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拒绝道，“不试了，你床这么干净。”
    纪辰皓没有勉强。许卿书的房子里有装好的衣柜，纪辰皓就买了张床，还有书桌和台灯，电脑和一些书已经摆在书桌上，一看就是爱学习的好青年。
    许卿书点点头，“效率挺高的，今天我们要不要庆祝下，出去吃吧。”
    不知为什么，见到小朋友，积郁了半天的坏心情不经意间一消而散，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需要用新鲜的食物把肚子填满。
    雨还在下，纪辰皓今天买这买那，捣腾了大半天，不想出去了，他出了个主意，“在家煮火锅，行吗？我可以在网上买菜，很方便。”
    “火锅。。。”许卿书犹豫了下，“行吧，首先声明，我什么也不会弄的啊。”
    纪辰皓很愉悦，“我会。”
    不过是加上底料一锅煮嘛，这个不需要厨艺。
    许卿书进了房间，关上门，脸上笑容渐渐淡下，他有些疲惫地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会，不知不觉竟然又睡着了，没多久，听到敲门声。
    换上居家的衣服出来，许卿书发现纪辰皓已经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翻滚着的汤底，洗净的青菜、肉类和丸子，很丰富，而且摆得都很漂亮，许卿书搓了搓手，准备大干一场，纪辰皓坐他对面，顺手递了瓶啤酒过来。
    许卿书心情大好，扯开瓶盖就喝了一口，“你不喝？”
    纪辰皓笑着眨了下眼睛，“我不会喝。”
    “真是个乖宝宝，你妈妈一定很爱你。”许卿书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么句话来。
    下意识地想收口，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很早就不在了。”纪辰皓声音很低，神情落寞。
    “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没关系。”纪辰皓摇头，很快摆脱负面情绪。
    他们坐在桌子的两旁，热气在中间升起，将眉眼脸庞蒸得带了水汽湿淋淋的好看，对着漂亮的人，食欲总会好一些，那么一大桌子的肉和菜，竟然也慢慢被消灭干净。
    吃完饭，许卿书主动要求帮忙收拾厨房，但跟在人身后转了一会，只暴露了他笨手笨脚、连自己家的东西都不知该收到哪里、各种调味料也分不清的本相，纪辰皓救下他手里差点滑落到地上的一只碟子，婉转地撵人，“你出去吧，碟子不多了。”
    收拾完厨房，纪辰皓顺手给人泡了杯茶出来醒酒。
    许卿书并没有醉，但他喝了酒脸容易上色，连眼皮子都是红的，掀一掀，眼底似有水波在荡漾，他伸手去接杯子，注意力突然跑偏，“辰皓，你睫毛好长啊，给我摸摸？”
    纪辰皓脸腾地一下红了，许卿书自己眼底就是红色的，看别人也是红的，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仍然伸着手想去够人的脸。
    纪辰皓转身把杯子放到茶几上，心突突地跳着，走到自己的房间那，又觉得是不是太小气了，答了句，“我先去洗澡。”
    “哦。”
    许卿书有点儿奇怪，不给摸就不给摸呗，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臊了。他靠在沙发上，轻轻闭上眼睛。纪辰皓洗完澡出来，许卿书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纪辰皓突然有点愧疚，因为自己占据了他的换洗室，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洗了澡舒舒服服躺床上，要像现在这样将就。这么想着，纪辰皓脚挪不动了。
    要叫醒他吗，打扰人睡觉会不会挨骂？不然把他挪床上去？自己不是没这个力气，但。。。会不会被看作占人便宜，挨打？要不，给人拿床被子来盖上，但总不能这么对付一晚上，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醒来，喝了酒这么睡，会不会头疼？
    千思万虑，纪辰皓总觉得不妥，他也没有照顾人的经验，甚至就没有跟人亲密交往的经验，这情况只让他手足无措。而沙发上的人睡得似乎并不太舒服，还晃了下脑袋，哼唧了两声，声音又软又糯，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倒像是在撒娇。
    纪辰皓没管住自己的腿，轻轻走过去，俯身看人染上酒色酡红的脸。
    因为头向后仰着，许卿书整张脸都暴露出来，俊气的五官被灯光打下阴影，越发立体好看。他皮肤呈健康的浅麦色，睫毛安静地覆在下眼睑上，一动不动，根根明晰，而且很长，让许卿书看起来有一种近乎纯真的幼态。
    纪辰皓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已经把手放在人家的眼睫上，轻轻地抚了一下，没忍住，又一下。
    许卿书睡得并不沉，他昨晚本就睡得足，中午才起，这会不过是因为喝了酒，有点浅晕，所以稍微眯一眯放松下，纪辰皓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查觉了。但许卿书有个装熟睡的本领。
    小时候外公外婆总担心他，怕他有心事，不快乐，常常会悄悄去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有时候真的没睡着，许卿书也能够做到一动不动，呼吸平缓，甚至心跳也不乱一下，以此来给老人家一个心安。
    他忍受了纪辰皓站他旁边看了他好一会，忍受他低下头时洒在自己脸上的微热鼻息，忍受他凌于自己上方过于强势的心跳，却没法忍受人落在自己眼皮上的抚摸，尽管纪辰皓的手很轻。
    眼皮子毕竟是薄的，睫毛被触得很痒，像是有蚂蚁在他眼睛上爬过，在睫毛丛中穿行，将他最敏感的神经拨动。许卿书在考虑如果自己这个时候突然醒来会不会吓到人，纪辰皓蓦然收回了手，许卿书憋住的一口气总算可以缓缓呼出。
    听到纪辰皓的脚步声走向房间，又走回他身边，许卿书装成大梦方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睁开，懵懵懂懂的样子也装得很像，“干嘛？”他问道。
    纪辰皓举着手里的毛毯，不上不下，有点尴尬。看着他这副神情，许卿书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吓到人，小朋友太不经吓了。
    “我没睡着，真的。”他打着哈欠站起来，掠过纪辰皓走向自己房间。他这话说起来跟醉酒的人说自己没醉一样自然。
    洗澡的时候，许卿书考虑自己就这样收了个小朋友进屋一起住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他竟然趁他睡觉悄悄摸他的眼睛，虽然并不算什么太越轨的行为，始终也有点奇怪。
    但看到洗漱台上多出来、却被清理得整整齐齐的东西，连牙刷都是朝向同一个方向，许卿书又觉得一点不草率，因为纪辰皓真的是个很乖很讨人喜欢的小孩。
    被室友弹吉他吵到也不说，会自己悄悄出来租房子。母亲很早就过世，明明家庭条件很好，但性格一点不张扬，甚至能一个人操作一顿火锅。这些都让许卿书莫名心疼。算不得什么博爱的人，许卿书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不落痕迹地给人一点温暖。他决定，只要纪辰皓愿意，他可以让他长期保留在他的生活里。
    周一的早上，许卿书要去学校开教研会，他边开车边打着哈欠跟纪辰皓说，“我只有今天早上有课，其余的课都是在下午，以后你要自己去学校了。”
    “好。”纪辰皓安安静静地回答，注意力停留在许卿书唇边的一颗芝麻上，那是早餐留下的，他很想帮他摘下来。
    许卿书自己毫无察觉，“晚上的话，”他想了想，“我可能会晚一点，我们的时间不一定对得上。”
    “我自己回去。”纪辰皓快速地接过话，生怕自己被人当成累赘。
    “哦，”刚好是个红灯，许卿书停下来，瘦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点了点，“如果时间差不多，我也可以载你的，你提前跟我讲一声就行。”
    他偏过脸向纪辰皓笑了笑，早晨的光线很好，纪辰皓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绒毛，还有粉嫩圆润的唇珠，这让他喉结紧了下，脸上溢出红色来，还好许卿书很快又转回了头。
    纪辰皓抿抿唇，“嗯。”
    很快到了学校，许卿书看路牌识方向，“你想先去宿舍，还是直接回教室？”
    纪辰皓，“我在这下就行。”
    许卿书想他可能是怕同学看见不好，倒没去想什么麻不麻烦的问题，既然人家不用他送，他也就没有坚持，“行，有事可以联系我。”
    没事就不可以吗？
    纪辰皓想反问一句，解完安全带也没问出来，他说，“好。”就下车了，也没敢帮人将芝麻摘掉。下了车又懊悔自己的胆怯，纪辰皓有些生气地大步走起来。
    在路口放下人，许卿书打了把方向盘转弯，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纪辰皓快速行走时被风吹起的蓬勃的衣角，轻盈优雅得像只白鹤。好看是真的好看，冷也是真的冷，这个性格，可能会很难交女朋友，也不对，应该有很多女生想跟他结交，哪天有空问问，关心关心小“学弟”。许卿书收回视线，心情不错地驶开。
    一投入工作他就忙得不行，每天晚起晚睡，跟纪辰皓的作息时间完美避开，等他想着好像一个星期都没怎么看到纪辰皓的时候，已经是周五的晚上了。许卿书跟同事聚完餐回来，家里冷冷清清，往常他比纪辰皓回得晚，纪辰皓会给他留下客厅的灯，今天灯也没开。许卿书往次卧的门缝里看了下，也没有灯光。
    虽然也是快十二点了，但今天是周末啊，不会那么早睡吧！许卿书敲了敲门，没有应答，他尝试着拧了下门把手，竟然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床叠得整整齐齐，四平八稳，没有睡过的痕迹。纪辰皓没有回来。约会去了吗？
    虽然纪辰皓看着冷冷冰冰无情无欲的样子，但也正是年少怀春的年纪，谁说他就不会去约会、不会晚归、甚至夜不归宿呢？不知怎么，许卿书竟然有些失落。
    虽然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熟到如果不回家需要事先报备的地步，但是。。。作为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老师，不，学长，他有理由对小朋友的行为负责。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确认不是过度干涉后，许卿书拨通了电话。
    纪辰皓接得很快，“学长。”他始终还不好意思对许卿书直呼其名。
    而他每次叫学长时许卿书都觉得很好玩，但今天好像。。。不那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