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来寒雨晚来风 第二十六回 并蒂莲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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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天朗气清。
礼部侍郎兼钦天监正康无储亲自占卜纳吉,言宜嫁娶。
天翼大将军府的老管家早晨被叫开门时就见御史中丞梁燕和工部尚书赵牧栋领着二十来人站在门口,那些人手里都端着东西,金银珠翠,珊瑚玛瑙,宝石如意,苏绣蜀锦,人参雪莲,一盘盘珍宝奇物在初冬难得的和暖晨曦里流光溢彩,耀人眼目,直将老管家逼得连退数步。
梁燕挥挥手,一干人将物品悉数抬进将军府前院,罗靖听闻动静走出来,一看便知道了来意。
院内人纷纷抱手连呼“将军大喜”。罗靖开朗了容颜,连还“同喜”。
沉稳的赵牧栋走上前对他作了一礼,说道:“虽然皇上五日前就颁了赐诏,但新郎前些日偶感不适,直至今日才央我等做福人来送采礼。虽然匆忙,但礼不可废,出门时他再三叮嘱,说他出身微贱,幼冲多舛,已然求不得父母之命,幸得皇旨为媒才算没有辱没小将军身份才情。但他为官四载两袖清风,只有太皇太后近四个月来赏赐的皇家之物,今日倾尽全数作聘以表诚意。万望将军采纳。”
罗靖其实已经在昨天收到了朱君然从宫里派出来的彩物和贺礼,但现在听到新郎此番心意更加眉开眼笑,连说数个“好”字。
下午时候,身着喜服的奚慕晡,骑上高头大马,领着花轿锣鼓队伍穿街过市。无数百姓站在道旁,有人说他攀了高枝,也有人说他被迫迎娶,还有人说他忘恩负义。他将种种讳莫如深又在情在理的悄然议论听进耳中,知道那些说辞大多是从他家哑婆嘴巴里传出来的,无论言恶言善他都不甚在意,因为他的楚阑昨晚跟着哑婆走了,哑婆恨他却也无法,最后只能用忘情蛊让楚阑释怀。楚阑走时大约已经忘记了一切与奚慕晡有关的往昔。
这便可以了。
仅一夜,奚慕晡便感觉自己的心空了,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因为心空了之后大概就可以填进另一个人。
他从前亏欠的那些人总是会给他一个台阶走下来,自来如此。但他想一切都该有个终点了,这一次,他郑重其事,不想再亏欠罗扇。
京城的人都在看,看见新郎肤白如雪,眉目清朗,眼神发亮,梨涡浅浅,红唇微抿,而且始终挂着浅笑。那样的笑,似乎快乐得近于祥和,也像神伤得归于安定。他那么俊俏、文雅、柔美,有不少男女都在他的马经过时看呆了他,不住地在心里感叹:“这莫非真是那个‘明哲保身’胆小怕事得出了名的奚慕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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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凑热闹的百姓人家围拥着迎亲队伍去到将军府,只见府门口站着三百兵士组成的送嫁队伍,他们穿着银甲,但胸戴大朵的红绸花,俨如天将福兵,他们手里、肩上抬着、扛着十倍于新郎所送采礼的嫁妆,黄金、白银、红宝石、碧玉、晶亮的明珠,正如不久前康无储占卜的那般,全是黄白红绿无染之物。
喜婆将披着盖头的新娘背出府门,送上大红花轿坐定,正准备放下轿帘,众人却见奚慕晡从马上跃下,走到轿子前面撩起袍子下摆便端正地跪在地上。
他离轿子里的新娘不过一步距离,他就那么浅笑着跪在新娘的脚前。
周围爆发了好一阵笑闹,有笑他忙着作拜的,有笑他注定被媳妇罚跪的,但在轿子里的新娘却在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降世以来最清晰最安静最温柔也是最忧伤的话语。
奚慕晡缓缓地对她说:“婚礼办得仓促,明日又要赶赴南京,此行路途必然艰险。你出身军营,我不怕你遭遇刀剑,因为我会在任何时刻挡在你身前,或者与你一同赴死。但是,我幼时逢难,家人含冤而亡,后虽遇上贵人收作家子,却因为我执念偏颇,最后也被逐出门庭……我少年时也倾心过一个女子,她怜我顾我教导我,虽未过门,但我已将之视作发妻,与她分别后总是夜夜思怀,岁岁想念。可怜她红颜多祸,竟至惨死,但她亡故前却还满心疼惜我,怕我一人孤苦,特遣至爱使女到我身边。使女性善,与我相伴四载,可谓事事扶持。我曾许她相守终生悠游天下的心念,但她知我将娶好人,怕我为难便做下这一身红袍,然后乘夜离去。我如今既为她的后缘担忧,亦为自己前生凄哀……但我知你意性坚强,心灵皎洁,腹量宽仁,且予我挚情,我便不忍将诸多事欺瞒于你。此刻实言相告,并非有悔婚合携手,只是……我多年来因种种尘事心生挂碍,郁结难平便做下许多恶事,现在不仅自愧污你青睐,也担心结姻后你因我一人罪孽而受牵连,甚至牵连汝父母英名,更担心我婚后依旧自怨自艾私心藏爱,最后伤你至深……如此如此,便已言尽了,如你听罢厌我,我定誓死违抗皇命保你贞节,免你遗恨终生;若承蒙不弃,我定然恪尽夫责,用余生与你相亲敬爱……事关半世之幸,故而恳请你三思。吾将长跪于卿卿足下,静候……明诀……”
奚慕晡的声音不大,除了轿子里的新娘,根本没有人听到他嘴巴微微开合间叙说了怎样一段往事。他始终是笑着的,但话里带了无声的泣音,并不是哽咽,而是岁月积压起来的苦痛。
轿内的女子一言不发地听完,没有察觉自己已经泪如雨下。轿子外面不曾停歇的喧天锣鼓将欢喜吉庆吹打得闻所未闻,在她耳里却已经苍白无力,渐渐息逝。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奚慕晡无声相对。
她的视线穿过盖头红色的流苏静静地注视奚慕晡火红的袍子,那样的鲜艳热烈,一点一点地将她的心熨暖,最后她浅浅地笑开来,带泪说道:“时光易老,我枯守二十四载也许只是为了用最不经意的一瞥看见你,然后在你的至亲至爱一一离去后,仍旧守在你身边。我并不忍见你因我而难为苦楚,更不忍预知你肆意轻贱后福。你诚心剖白,我甚是感怀,只觉得自己并没有错看你。你说有负于人,我势要为你圆满;你若纵心为恶,我亦愿承你孽劫。所以……带我回家吧……夫君……”
奚慕晡愣愣的听完,只觉得天边的日光亮得炫目,他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跪了下去,用的是稽首大礼。“我们……这就回家……”他笑着说了这一句,再没有犹豫,站起身骑上骏马昂首开路。拥堵在道旁的人们都惊诧于他的行为,他们很多年后都还记得他一脸坚决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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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清风阁的时候,奚慕晡看见了站在阶前的度情和洞微,她们两人穿着最漂亮的裙子,像以往同奚慕晡下棋时那般取笑他模样呆板,站在马下拉着他的衣袍笑说他做了新郎官依旧一脸憨傻,她们笑得太畅快,畅快到队伍过后她们周身的人才发现她们竟已经泪水涟涟。
队伍走了一段,奚慕晡远远听见了鼎兴酒楼二楼临街的那间屋子里飘出的琴音,弹的是一曲节奏很快的曲子,叫做《欢沁》。奚慕晡记得冷香萦说过,“古筝自来没有弹出过真正欢乐的调子”,但现在,奚慕晡停下马,驻足仰面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曲子弹得很快乐也很悲伤,但确实弹得很好……很用心……
慢慢行去,他看见了自家的大门。
门前挤了数不清的官与民,康无储和梁燕迎到马前,一人牵起他的一只手,共同将他扶下马来。他们两人微微地笑着,眼神熠熠发亮,有道不明的眷恋,却也透着十分的安宁。当喜婆将引路的红绸朝奚慕晡递过来时,他们脸上的不舍终于淡然,凝望奚慕晡片刻后,终于还是放开了奚慕晡的手。
新郎朝前慢慢走,用红绸牵着新娘跨马鞍,过火盆,换新鞋。一切毕,领进前厅,众人夹道欢迎。然后跟着喜婆的唱诵,新人面对天地君亲师牌位三拜九叩。但当奚慕晡拜完,抬起头来却看见对面人群里站着一个白衣男子。男子皱眉看着他,脸上是那副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神情。
奚慕晡看着,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其实一点也不难过。正如他那晚在太子寝宫说的,朱君然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梦,小时候见过一面后,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多少年过去了依旧抱守一份心愿。这心愿并不强烈,甚至可以说它淡然得描述不出具体在“愿什么”。
人世间最大的幸运其实是与那个会让自己深深爱上但其实不该爱的人终生未能熟识,只是在人海中擦肩过而后各奔陌路,如此才能幸免于难。奚慕晡唯一的错就是与朱君然重逢,他们本应该将彼此放在记忆里尘封淡忘,而不是一次次接近后将彼此的美好搅乱得污七八糟。而现在,是终结的时候了。
奚慕晡或许会遗憾,但他坚信,总有一日,他会在想起前半生的这些事、这些人时再勾不起一点点异样的感觉。那时,堂前桃李、屋后柳榆,贤妻稚子围绕身前,好书良友相伴春秋,燃一炉烟,品一碗茗,安逸而清净。再听旁人说起“吾皇朱君然”时,他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于是,他笑了,对站在他对面目不转睛皱眉看着他的朱君然笑了笑,然后随着喜婆“夫妻交拜”的声音慢慢跪地拜下去。
朱君然忽然心痛如绞,左手紧紧地握住了身旁宇文信的一只手腕,宇文信疼痛难忍,却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不发出丝毫痛呼。当朱君然松开手时,她的手腕已经瘀青。朱君然咬咬牙,端起身旁茶几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后离开了奚府。
当他跨出奚府大门时,却见街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女子梳着双螺髻,上身穿一件蓝布短袄,下身穿着深蓝色的扎染百褶裙,肩背上还挂着一些图腾般的银饰,这样的发式和穿戴只有南疆的苗人才懂得,但人确实还是那个人,身形娇小,长相甜美,有一双活泼的大眼,腰上坠着一片灿亮的配饰,唤作“辟寒金”。
女子站在那里,不时歪头看看四周。
朱君然走过去,到她面前时,淡淡说道:“原来你竟是和罗扇一样的。”
女子对他眨眨眼睛,俏皮地笑起来:“罗扇是何人?你认识我么?认识我娘么?我方才贪图热闹,不小心同我娘走散了,跟着迎亲队伍就来到了这里。……不过,那新郎官可真俊啊……”
朱君然听着她心无城府的言语,眯眼打量她许久后,说道:“正好。我知道你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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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啊……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因为在言情板块的那篇《迷魂记》被重点推荐了,所以吉祥根据合约要不停地日更,写这一篇的速度就要受到影响了……而这一篇的上卷《朝来寒雨晚来风》大概也快结束了,至于卷尾的内容还有待吉祥仔细斟酌,所以,有在看文的亲们期待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