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乱入天一角,误结相思愁 第四十七章 山雨欲来、叹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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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夜幕降临得愈加晚,我浑浑噩噩地自昭武王的寝宫回了自己的住处,只觉自己如那漫天飞舞的黄沙一般,无依无凭,仿佛失了魂了一般。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掌中紧握的那一颗小小的丹丸,赤红如血,如一颗命运的红痣,突兀地雕在了苍白的掌纹中。
干燥的风拂开夜空,簌簌扑在我的脸上,我放下手,抬头望向那漆黑的夜空,轻叹出声。
昭武王浮肿的脸、涣散的瞳仁,无声地攻击着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心跳如鼓,却仍是颤着手将那一颗丹丸偷偷换了下来。
回到房内,来不及点灯,我缓缓坐上床沿,心中忽然空了一大块地方。我这究竟是在做些什么?为达目的,我竟然同意使用欺骗的手段,且对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与利奥西斯不同,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以政治的角度来看待此事,我是一个接受过二十一世纪民主教育的人,我无法接受牺牲百姓已成就君王的说法。
然而我不得不这样去做,一想到这几年来,卫家母子待我的好,我便觉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自己身上,离开长安三月有余,卫夫人的病情不能再耽搁下去,是以我才最终同意接受利奥西斯的方法。
我计划夜间将赤雪流珠丹交予利奥西斯,请他替我将这救命的丹药带回长安,而我自己,则执意要留在宫中继续为昭武王医治,直到爆发战乱,我再出宫去救治乞史城中的百姓。战火是无情的,我也知自己人小力微,但为那些无辜蒙难的平民百姓尽一些绵薄之力,我才可原谅自己的这番自私。
这十七年来,我首次感到前路茫茫,命运的车轮正以我不可控制的速度疾驰而去。窗外风声萧萧,无人能看清自己的未来究竟在何方。
昏昏沉沉中,我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
我又做了一个梦。
又是那片蔚蓝如晶石的海。
我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一只海鸥的尖鸣刺破苍穹,咸湿的海水打在我的肌肤上。四周很安静。
没有来由,没有方向。
我如这人世间最后一缕孤魂,漫无目的地飘向时间的尽头。
腰间忽然一热,像是被一双坚定温暖的手臂圈住,我的身体停了下来。
我疑惑地,扭过头去看。
金发俊颜的男人却是站在深海中,温柔的海水漫过了他的膝盖,他看着我,那双异色瞳仁中闪烁着迷人的神采,唇角绽出一个如水仙般洁白美好的笑容。
你是谁。我也看着他,缓缓吐出话语。
我是你的梦,你的心。他轻启薄唇,声音如雾缥缈,你本无梦、无心,是他赋予你心,赋予你梦,你却如混沌虚空,闭目塞听,永难知晓心中始本。
他是谁?我迟疑着问道。
……是一个等了你很久的人。他浅浅一笑,眸子若海水翩浮动人,而我,则是开启你混沌之门的那把钥匙。
头顶的巨日忽如烈焰灼烧,爆发出极强的金色光芒。他站在被日光映白了的海水中,宛如远古的神诋一般,渐渐沉入大海。
厚重的海水铺天盖地的翻滚起来,尽数压在我身上,我呛入了一口水,终于开始在海水中剧烈挣扎起来。
我猛的睁开眼,只觉有人压在我身上,将我死死扣在床上,一手已伸进了我腰间的衣物内。
房里一片漆黑,我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羊肉的膻味和汗水的臭味,耸耸涌涌地袭击着我的鼻子。
我这才彻底惊醒过来,双手努力地推着那人:“你是谁?”
那人见我惊醒,似乎颇为讶异,他暂时拿开了那只在我身上游走的手,整个人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压在我身上。
“于姑娘,本王早已说过会来找你叙旧,你何故如此惊讶?”
这恶心的声音,是延哲王子!
就着窗外的月光,我终于看清了他在黑夜中灼灼发亮的那双棕色的眼睛。他怎会突然出现在此?我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却仍极力勉强着自己镇定下来:“王子深夜凌驾夏之住处,真叫夏之倍感惊讶。可男女有别,未免生出无端的误会,还望王子尽早离开。”
“误会?你们汉族的女子就是迂腐,男欢女爱,天地至性之事,偏偏要装得一无所知。”
他嘴里浑浊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心中厌恶之感更甚,努力地将头别了过去,口中仍强自镇定道:“王子贵为一国之尊,还望行万事之前仔细权衡,莫要坏了自己名声。”
“女人就是嘴硬,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这样不是很好?”他嘻嘻笑着,手又移了上来,悉悉索索地似是想解我腰间的绦带。
我被禁锢在他身下,动弹不得,脑子里飞速地想着自救之法。
利奥西斯不是说晚上还要来找我吗?为何如今还未见人影?我心中惊惶不定,双眼紧紧盯着黑暗中的延哲王子,暗暗告诉自己现在一定要拖延时间。
“王子可别忘了,夏之也算是大燮丞相府的小姐,若王子执意如此,恐到时会为贵国些不必要的麻烦。”我冷冷道,左手悄悄地从他身下抽了出来,向床头的矮柜摸去。
延哲王子双手一动,终于是将我的外裙解了下来,我瞬间感到腿上袭来阵阵凉意,紧接着便贴上来一个灼热的身体,他将我的脸扳正过来,声音里带着兴奋:“碰了你之后,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回你那中原之地?”
我强忍心里的恶心之感,双目怒视着他:“你可果真是个人面禽兽。”
我的话似乎隐隐激怒了他,他当下不再犹疑,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我则终于是摸到了床头的那一只铁质烛台,趁其不备,我拿起烛台狠狠向他脑袋砸去。
延哲王子痛呼一声,抱头而起,松开了我。我迅速从床上爬了下来,不顾自己衣不蔽体向门口跑去,还未触到门槛,便只觉脑后一阵剧痛,一股强大的蛮力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回了房内。
“你这贱人,竟敢动手伤本王?”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脸上,我被拖倒在地,头皮疼得阵阵发麻,努力睁着眼抬头,延哲王子满脸怒气站在我上方,窗外幽暗的月光隐隐约约照着他额角那一抹鲜红的血液,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浑浊。
我眼前一片模糊,他那面目狰狞的脸也不甚清晰起来,只听得延哲王子怒声喝道:“你这给脸不要脸的女人,坏了本王的兴致,还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
他一脚踩在我身上,我痛得躬起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痛,我绝望地看着上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眼前愈加的模糊了起来。
“砰”地一声巨响,门从外面被人踹了开来,只见眼前的延哲王子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踹中,退出数尺之外,重重砸在墙壁上,激得房内烟尘四起。
一双坚定而温暖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抱起,察觉到关切的目光在我脸上不断梭巡,我缓缓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对那人道:“你来了。”
“你还好吗?”如雪的容颜上失了淡然,满是焦急,我看着他纷乱的金发和衣袍,猜到他定是一路疾行过来,心中燃起一股安心之感。
我点了点头,忽而又觉内心酸楚,于夏之啊于夏之,你之前那番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他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如今身陷险境,脑子里却只盼着他来救你,你口中的坚持坚强,难道仅止于此吗?你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你自己弄明白了吗?
利奥西斯见我无碍,俊眉终是舒展了几分,他一手紧紧搂着我,一手挑着把长剑,剑身细长,铮亮如雪,剑格上镶着欧洲大陆的璀璨红石,红光耀目,宛如欧洲传说中斩杀巨龙的骑士圣剑,正是我初见他时、他拿来胁迫我的那把。
一丝细细的鲜血正顺着剑刃缓缓滴落下来,我抬头看向利奥西斯,他正盯着倒在墙角的延哲王子,目若寒霜,冰冷刺骨仿佛能令天地万物冻结起来。
“……他有没有伤到你?”他的目光冷冷落在墙角,出声问道。
“没有……我艰难地摇了摇头,闻得屋外声声,朝着我们这边而来,定是宫中侍卫听见异动,朝此处赶来,“我没事,你快走吧。”我又道,双手不断向外推搡着他。
利奥西斯巍然不动,拔剑一挥,挑亮了桌上一盏油灯,屋内瞬间亮堂了起来。
我朝墙角看去,只见延哲王子的腰际被划了一大道口子,残破的衣服丑陋的敞着,鲜血不断泂泂涌出,他瞥见自己偌大的伤口,眼中满是恐惧惊慌,扶着墙缓缓站了起来,嘴里大声呼道:“来人啊!快来救驾啊!”
“你绝没有可能活到有人来救你那一刻。”碧瞳中寒气毕现,利奥西斯轻轻将我放下,缓缓朝墙角的延哲王子走去,延哲王子惊恐地往墙角直缩,形迹猥琐如过街老鼠,有谁敢相信那胆小如鼠的卑劣男人竟也是一国王子、明日君王?
“你,你若是敢伤我,你也绝走不出这王宫一步!”延哲王子大声地嚷道,不断瑟缩着朝后退去,可他身后已是死角,退无可退。
利奥西斯看着他如丧家之犬的模样,皱了皱眉,妖异的瞳仁邪魅森然:“你可真是恶心,本来我是不屑杀你这种人的,可惜我的宝剑却最喜欢尝你这种畜生的鲜血,所以,就只好拿你来祭剑了。”
延哲王子面色惨白,他惊恐地大叫:“来人啊!来人啊!”一边挣扎着向屋外爬去,利奥西斯却不给他任何机会,白光剑影之间,颀长的剑身刺破皮肤,径直插入了延哲王子的腹中,暗红色的血液溅出老高,他惨叫一声,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我不忍再看,便将头别了过去。利奥西斯则敏捷地避开飞溅的腥臭血液,扬手一抽,将剑从延哲王子身上拔了出来,顾不得擦拭其上的污血,他飞奔过来,紧紧搂住我向外撤去:“马上就要来人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听着窗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倚在他怀里,心中和身上都是剧痛连连,勉力苦笑道:“我真没用,还以为自己可以在这乱世中拯救他人,没想到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要将你一道拉入险境之中,我真是可笑至极。”
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凉的手指极为温柔,他唇畔绽出一抹温和安抚的笑:“夏之,你要懂得,这个世界很大,我们人却很渺小,除去生老病死,还要在危难的神迹或者是不可逆转的力量之前臣服求生,天灾、人祸都是如此,不可避免,你不需要将他人的苦难怪罪在自己身上。我并不是为自己在政治上并不光明的手段找借口,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在强大的命运之前,有些事我们必须去做,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我一怔,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夏之,你别多想了,我希望你懂得,乱世之中,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若有一点损伤,珍视你的家人、朋友以及……爱人,会有多么伤心,你忍心伤害他们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地敲进了我的脑海之中,我心中巨震,怔怔地盯着那张英俊的容颜,忽觉自己曾经所想所知,所坚持的一切,在他高大的身影面前,竟皆显得尤为幼稚可笑。
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放下执念与偏见,退而守之,眼前的世界才会更为广袤与辽阔。
我心中有一丝豁然开朗,又有几许仍在混沌之中的迷惘,顾不得这许多,抬头对他笑道:“谢谢你,利奥西斯。”
他低头朝我一笑,“光谢谢可不行。”又飞身朝密道的方向行去。
身后追兵接踵而至,喊声震天,众多侍卫举着火把向我们围了过来,利奥西斯身法矫健地避过重重追捕,终于带着我来到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之中,他轻轻旋转一座烛台,只见书阁之后豁然洞开一张小门,一条漆黑的小道朝着远处的地下无限延伸。
“你快走,我要留下来处理痕迹,否则这密道会被人发现。”他平静地看着我,将我放在密道的入口之处。
“要走就一起走。”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不愿松开。
利奥西斯伸出手轻抚着我的脸颊,柔声劝道:“你听话,这里是今夜屈南王府亲兵的必经之地,我不能就这样让这里暴露,你赶快走。”
耳边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与喊杀声,连带着冰冷的弓箭划破夜空的嗖嗖声,噼里啪啦地射穿了宫殿的窗户与正门。“我不要。”我紧紧凝视着他,害怕一旦错开眼,便会再也见不到他。
“你不要这样固执。”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况且屈南王府的亲兵马上要攻入王宫,他们会帮助我的,我一定可以平安的回去,你只要跟拉赫斯在家里好好等我就行了。”
我依旧犹豫着,没动。他趁我手上的力道松开了些,忽然使力将我推入了密道之中。
我“砰”的摔倒在地,抬头却见利奥西斯的右手放在烛台之上正缓缓转动,“夏之,我还没娶到你,怎么会舍得死呢,你真的不要担心,快从这里下去,拉赫斯在尽头等你。”
石门缓缓地落了下来,他绝美的笑颜绽放在寒夜之中,深邃的碧瞳中暗涌波动,宛若这世上最美的潮汐:“再见了……”
轰隆巨响,门厚重地扣了下来,绝世容颜与那一腔深情终被隔绝在石门之外,不可再见。我狠命敲打着那张门,大声地喊道:“利奥西斯,你快开门啊,跟我一起走,你听到没有,你快出来……”
门那边的喊杀声更近,刀剑相交的声音隔着门板不断闷闷地传了过来,我依旧努力敲打着石门,那边却无任何反应,我心中焦急不已,却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脚下的地板忽的一空,我整个人便顺着湿滑的地道朝出口一路滚去。
黑暗与疼痛吞没了我,我挣扎着站起身来,只觉全身骨头疼得快要散架,努力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明亮而静谧的星空。
一张戴着小檐帽的雀斑小脸忽的凑到我脸前,大声嚷道:“夏之姐姐,你终于来了!”
我这才发现拉赫斯站在我面前,身后驻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正昂然嘶鸣,挥舞着蹄子。
“太好了,看到你平安无事拉赫斯就放心了,拉赫斯念了好久的祷告,向神祈祷你和利奥西斯大人平安到来,”拉赫斯碎碎念着,忽的朝我身后看了看,疑道:“可是利奥西斯大人呢?”
我脑中一片混沌,只记得利奥西斯那一句:“在家里好好等我就行了。”我仿佛忽然醒悟过来,一把拉他上马,“我们快走,利奥西斯说他一会就回来,叫我们回去等他。”
拉赫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却也是二话不说上了马,一挥马鞭,白马高声嘶鸣,撒开蹄子朝前方奔去。
路途荒芜,皆是疯长的野草,我坐在颠簸的马背上,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