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乱入天一角,误结相思愁 第九章 云破月来花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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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注意到卫灼然还在,于是给他纳了个万福,“夏之多谢大少爷。”
“不客气,”卫灼然点了点头,然后又朝我微微一笑,忽地开口:“方才你怎么也不回嘴?须知道,为人若太过憨实,容易让他人觉得你软弱可欺。”
我有些惊讶,不知他怎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便回他道:“夏之并非好欺负,只是那盼玉太无理取闹,夏之实在不屑于与她争辩,总之公道自在人心,只要夏之不做错事情,就不怕他人刁难。”
卫灼然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接我的话,一转身走到桌椅的旁边,坐在一把黑漆描金靠背椅上,忽地轻咳一声,照晚立即拿起桌上的一壶刚泡好不久的热茶,给他斟了一杯。
他轻轻吹散那茶杯上氤氲着的热气,浅抿一口,然后又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哑然,刚才我还自称夏之夏之的说了那么多,原来他一个也没听进去,这人真是健忘。我又回他:“奴婢名叫夏之。”
“不是问你这个,”他又皱了皱眉头,“我问你的全名呢。”
噢,原来是这样,“奴婢姓于呢。”
“姓于?”他微眯着眼睛,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府里可还有你的亲眷?”
“回大少爷,夏之父母双亡,哥哥与妹妹也不知身在何方,家里如今已无他人。夏之的娘亲以前是卫府里的奶娘。”
卫灼然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你娘亲可是于麽麽?”
他怎么会知道我娘亲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来,我刚出生那天,有一个奶娃娃扑到我那娘亲的怀里跟我抢奶喝,他的眉眼似乎还和眼前的卫灼然有些相像。
我点了点头,“正是。”
卫灼然顿了一顿,又道:“元泰二年,我还去你娘亲的坟头祭奠过她。”
我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他也看向我,然后淡淡地叹了口气,“于麽麽正是我的奶娘,她照看了我整整七年。”
他果然是当年的那个奶娃娃。如今一晃眼,十三年过去了,我跟他竟都已长大成人,而娘亲却化做了一抔黄土,长埋地下。
“夏之却是很久没有去看过她了……”我低下了头,鼻子有些发酸。
卫灼然见我神情低落,似是察觉了我心中所想,便舒展了眉宇,轻声道:“既是这样,那我赏你三日假期,你可去探望你的双亲,再派人去为你双亲修葺坟宫,烧些金宝冥镪。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黯然一笑:“不劳少爷费这些心力,人之已死,身后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
卫灼然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放下茶杯,缓缓说道:“那次我去祭拜于麽麽,却见她坟头的野草长得郁郁葱葱。”
我怔了一怔,轻声道:“时间如白驹过隙,死死生生已多少个轮回,只是不知为何,坟上的野草总是比其他地方的长得要快。”
卫灼然察觉到了我的失神,他安慰我道:“死者已矣,有生命索其精魂用以成长,不失为一种生命的延续。”
我抬起头来端详了他一眼,他唇角勾起一丝微笑,侧头看着我。他的话让我大为感动,同时也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这番话看似平常,却让我觉出他是一个十分尊重生命的人,在这个封建落后的时代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何其可贵。
记得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一个人蹲在花园里研究那些花花草草,对我来说,它们是一种有别于我的生命形式,谁能说它们都是些没有感觉的东西呢?也许对它们来说,我们人类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者是一头会跑会动的动物,偶尔停了下来,在它们跟前好奇地嗅嗅。比如一块存在了千百年的石头,它的时间要比我们慢上许多,于是在这块石头的眼中,一幢房子从起建到倒塌,只需它的时间概念的几秒钟;一个朝代的建立到被推翻,只需它的一个小时。世界万物在不断变化,而这块石头始终静静地呆在原地,人类社会对它来说简直就是些过眼云烟。而我们这些人类,更不过只是茫茫浮海中的一颗灰尘。
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无法对未来即将要发生的那些事情抱有什么期待,人生不过沧海一粟,我真的无法明白自己的揪心痛楚快乐幸福在这漫漫长河中到底算个什么,不过都是些个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在乎的东西罢了。
我那前世的妈妈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后,觉得她很失职,没有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没有让我成长为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我很爱我的妈妈,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而这一世那苦命的娘亲,她在那灰暗清苦的童年里带给我许多温暖。我一直认为,即便我们不过是那一颗渺小的转瞬即逝的灰尘,我也要紧紧依附着我爱的人们,直到我们抵不过这个宇宙里恒久不变的规则——死亡。
于是对卫灼然粲然一笑:“大少爷说的对,夏之受教了。”
他点了点头,“今日一事,丫头们难免说三道四,你切莫太放在心上。”
“谢大少爷关心,我自是不会去计较这些。”我对他一福。
卫灼然微微颔首,“你继续做你的事吧。”
我抬起头来,却瞧见柔和的余晖从窗外倾斜进屋里,他脸庞上浮了一层金色的阳光,眸子里尽是舒心的笑意,锦袍上的白边有些发亮。他看向我,唇角微微上扬,绽放一个宛如春水般的笑容。
一时间我竟看得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时,卫灼然跟照晚早没影了。
这个卫灼然倒是有那么些意思,也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摇了摇头,又坐回我那条御用板凳上,继续整理起药材册子来。
自从跟盼玉一争之后,她鲜少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不知道她到底受了什么处罚。除了孟大夫对我日渐器重之外,药房里的人待我的态度比之以往更加冷清,不管谁人见了我,都如同见了瘟疫一般避开,大概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好打交道,又不想得罪我,便对我敬而远之。
每每我一进卧房,房里原本叽叽喳喳的丫环药童们突然就鸦雀无声,间或又响起一两句听不真切的私语。我也并不在乎,反而是乐得清闲,开始有了闲心到处散起步来。
与西院的华美艳丽不同,这东院修得宽敞典雅,听丫头们闲聊时说起过,大夫人十分喜爱整洁,品味高雅,因此卫丞相特地将东院修缮成这般模样。
我从药房走出来,侧头一看,庭院的西边有一座一湾碧绿的小湖,正值盛夏,湖上开满了洁白或艳红的荷花,如一个个娇羞待放的美人,在夏风中不断摇曳着。小湖左侧有一座白石亭,柱子上雕刻着一些精美的花纹。
我闻着丝丝荷花的清香,心情大好,朝石亭走了过去,心想那里背阳,定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说到乘凉,我想起了前些日子撞见古代人“吹空调”的场景。前世时,我自幼体温低于常人,十分惧热,夏天只能躲在空调房里,否则极易中暑昏倒;这世投胎到了没有空调没有电风扇的古代,除容貌未变之外,我惧热的体质也依然如故,每逢夏日,就是我最难过的日子。
那日酉时,我从药房回来,热得满头大汗,直想跳进荷花池里洗个冷水澡就好,却见卧房门窗紧闭,我正奇怪着,这太阳还没下山呢,屋里怎么也一个人也没有?
哪知推门一入,却见房内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五六个丫头齐齐聚在一起,个个都只穿着肚兜亵衣,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进来的声音惊动了她们,丫头们各个都吓得散了开来,穿衣服的穿衣服,遮羞的遮羞,我往她们刚才围着的地方一看,才发现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个大盆子,里头有块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的冰,正往冒着丝丝凉气。
难怪一个个袒胸露乳的围在这儿,敢情是在吹空调呢!
丫头们见是我回来了,居然穿好了衣服,一起抬着冰出去了。我虽然对那块冰垂涎三尺,但也懒得管她们,反正房间里还有那块冰的“余温”,凉飕飕的,我倒头大睡起来。
后来香桃给我送凉心糕来,我想起了这件事就问了问她,她很惊讶地说:“你怎地连这都不知道?这冰是皇宫的冰室里存的,一到酷夏就会发给官员用来降暑呢!”
中国古代人认为上天赐的冰和国家安危存亡、人们生存状况好坏有直接的关系。自古以来,每朝皇帝都会采冰建库,一是为祭祀祈福之用,二就是给皇宫里的皇帝老爷和那些妃嫔们乘凉用,然后还会按级别分配一些给官员。原来这个时空也有这个习俗啊,方才丫头们用的那些冰,应该就是卫府的哪个主子赏赐给她们的吧。
“你可好了,二姨娘忒的小气,她绝不会给我们这些下人用的。”香桃又开始跟我倒苦水了。
我拿起凉心糕咬了一口,凉丝丝的,真舒服,又笑着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其实我也没那个福分享受这御赐的冰,脑海里浮现出皇城里那张金碧辉煌气派得不行的覆盎门,穿过这张大得有些夸张的门,长乐宫里那些嫔妃们一个个穿着轻纱薄履的,妩媚动人地抱着冰一脸享受的样子。不过这些皇帝老爷们真小气,每年冬天都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开采巨大数量的冰,一到夏天根本用不完,也不愿意分发给老百姓们。所谓田野热死人,宫中冰在化,难怪乎春秋时期的鲁国人曾指责其君王采冰后“弃而不用”,仅仅一个冰库就如此劳民伤财,更莫说我平日的所见所闻,比如上集市采购药材时,所见之处皆是买不起药,治不起病的穷苦老百姓,而皇室和官员们竟如此铺张浪费,真让人感到愤怒不平。
想得太多了,我甩了甩头,缓缓朝那小亭走去。
远远的,却见那边人影绰绰,狗声狂吠,一群丫头杂役围在小亭四周,拍手鼓舞,南风悠悠袭来,从那噪杂的和声中携了几句飘进我的耳里。
“金噜噜,站起来!”
少年爽朗的笑声劈空传来,我不自觉朝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嘈杂的人群中,外围的两个丫头交头接耳道:“六殿下在逗大少爷的狗呢……”
六殿下?莫非是六皇子,宇文沂煊?
我想起曾听丫头们说过,当今的皇室复姓宇文,这位六皇子是卫相的亲妹妹,也就是当今卫贵妃的长子,卫府有寿庆以及其他祭祀活动时,他总会代表卫贵妃出席卫府。
在宫中,皇子可算是较为自由的身份了。一年总有几天,六皇子要来卫府住上几日。
方才我还在想那皇宫里的事呢,这六皇子就出现了?这可真巧。
遥遥见那亭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昂首站立,一袭幽紫锦袍,乌发似瀑,身旁蹲着一条半人高的金棕色松狮,毛发蓬松,颇为乖巧地倚在少年身边。一个身材矮胖、着墨绿色宫袍的老太监倾身侧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他。
“金噜噜,站起来。”少年抬起头来,朗声对不断吐着舌头的大狗说道。
一张如玉般光洁的脸庞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似天际星辰,棱角分明,俊逸非凡。
我的心跳不由漏了一拍,那张少年心气的脸,我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罢了,我又岂有机会见过那深宫中的皇子呢?当下抛开这一荒唐念头,复又朝台上望去。
只见金噜噜竟似听懂了少年的话一般,“噌”地一下用后脚立地站了起来,两条前爪搁在胸前,摇头晃脑,喉咙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六殿下好生厉害!”
“六殿下好俊的功夫!”
“……”
人群中响起一片鼓掌声,叫好声。我啼笑皆非,这些人极尽拍马屁之能事,其心可诛也。
“坐下!”他见周围的观众反应热烈,兴致大起,又大声地说道。
金噜噜乖乖地坐下了,一只后腿轻轻地挠着身子,搔首弄姿的模样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掌声纷纷。
六皇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年轻俊逸的脸上盈满了得意之色,他把右手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金噜噜登时一跃而起,扑到六皇子身上,湿漉漉的鼻子不断在他的腿上蹭着。
“金噜噜,今日你表现极佳,待会我叫华明赏你几根大骨头。”他亲切地抚了抚金噜噜头顶的蓬松的毛发,唇角绽放一个爽朗的笑容。
这少年虽贵为皇子,举手投足之间却清新似初雨袭面,云开雪霁,丝毫不见皇室贵族的倨傲架子,心底不由对他产生些许好感。
金噜噜摇头晃脑,嗷嗷叫了两声,忽的张开大口,一口咬住他的袍边,抵首伏地,用力拖住了他。
宇文沂煊顿时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倒在地,那华公公急忙上前搀住他,又尖又细的嗓音不住念叨着:“畜生!快松嘴!”
亭子外边侯着的执事也急匆匆地赶了进去,两手捉住金噜噜脖间的项圈,想将金噜噜从宇文沂煊身边拉开。
可金噜噜却似发了疯一般,紧紧叼住宇文沂煊的袍边不放,粘巴巴的哈喇子流了一地,双目赤红一片,面目竟说不出的可怖。
人群一阵惊呼之声,众人纷纷摩拳擦掌,力图在皇子面前展露身手,英雄救美。就在众人想一窝蜂涌上去帮忙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亭中宇文沂煊拧了眉头,一脸不耐之色,他努力站稳了身子,极力挣扎着向亭子外边挪动,谁知金噜噜的牙齿咬得极紧,一人一狗拉扯之间,宇文沂煊的裤子“唰”地一声,被金噜噜整个儿地扯了下来。
跃跃欲试的众人都怔住了,愣愣地盯着亭中的三人一狗。
“都给我低下头!不许看!”华公公反应过来,急忙护住宇文沂煊的身子大喊道,想要替他遮羞,但实在是力微效浅,宇文沂煊的大半个身子雪白一片地暴露在外,走光得还真不轻。
咦,他那两条雪白纤长的大腿之间的,是什么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突然醒悟过来,不禁“啊”了一声,顿时面红耳赤,连忙低下头去。
其余众人都埋首忍笑,眼角偷偷瞟着亭中的二人。
而金噜噜紧紧叼着他的裤子,昂首顿足,仿佛得了大胜一般,得意洋洋地朝着他汪汪吠了两声。
宇文沂煊又气又窘,俊脸憋得通红,咬牙切齿大骂道:“畜生!”
他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华明,你快将你衣服脱下来,本王要立刻回宫!”
“是。”亭子里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过了不久,又听那宇文沂煊恨恨道:“畜生,我要将你扒皮挫骨、丢入那狗肉汤里!”
“汪汪!”金噜噜又响亮的吠了几声。
执事低低喝了几句,忙不迭地向宇文沂煊赔罪,我抬起头来,只见宇文沂煊下身穿着华公公的外裤,裤脚松松吊着,模样可笑至极,他眉头紧皱,俊脸通红,愤怒之色溢于眉间,他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华公公对众人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若敢外扬,就要小心掂量着你们项上的脑袋!”
见丫鬟杂役们俯首称是,华公公一扭身子,急急去追他主子去了。
二人的身影消失后,众人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这个六殿下出了名的荒唐,今日这事,可见一斑啊。”
“还是莫多说的好,万一真得罪他了,可不好办。”
“……”
“没想到六殿下小小年纪,那话儿倒还挺大!”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丫鬟们一个个红着脸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留下几个杂役,一脸淫荡地讨论着什么。我也觉无趣,更没了乘凉的兴致,便朝卧房走去。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他的裤子被扒掉的那个瞬间,我的脸又可耻地红了。
天呐,于夏之,你在想些什么?
我忙不迭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道一定要将这件事给忘掉。
偏生那个时候,我却是什么也不懂。
我不懂越想忘掉的,越难忘掉,直到许久之后的后来,我方才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回想起来,当是那张年轻俊逸的脸,在那时就已如鬼魅般悄悄地潜进了我的心里。
它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静静地潜藏起来,宛如一颗柔软却坚定的种子,等待发芽之时,冲破土壤,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