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天才 第8章,天已经黑了,天还没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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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少尹看见儿子的字,写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寻思要教给儿子点什么东西。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这些都要学,最终都得要学完,但现在必须试探下儿子喜欢什么,才好下手。毕竟入门这一步很重要嘛。
骆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走进父亲的书房。那时,他看见那些堆叠成山的书籍,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跟当初面对泥巴的感觉很相似。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来了。
骆讫天要儿子跟着他念: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小嘴巴动了一下,跟着粗糙浑厚的男低音,念一遍,就觉得非常无趣。
他不想再念了。
觉得这话儿太简单,傻逼都能明白的道理,不是吗?不吃饭当然就不能知道饭菜的味道,这个仲尼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父亲说,要理解里面引申出来的含义。那怎么解读呢?
不去了解就没有发言权呗!
这回轮到骆讫天震惊了,《中庸》他可是第一次教儿子读的啊,怎么他花了几年才理解透彻的东西,这小崽子听过一遍就听出门道来了?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不成?
爹爹,子还曰过什么,您干脆一并念给我听吧!
骆讫天就念:子路问强。
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
寞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这个就更好懂了。说是在讨论国政方面的事情嘛,子路同学大概功课不好,心里面有疑惑了,就去厚着脸皮问仲尼,南方和北方比起来,那个更强一点?仲老师就回答说,南方强啊,你看看,君子们都住在南方的。
……
这会儿,骆讫天不愿再往下念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儿子什么都知道呢?不可思议啊,真想走进六岁小儿的世界去看看,他到底想些什么,对这些干巴巴的古文章的领悟能力,怎么会这么强。
父亲将《中庸》丢到了一边,又拿起《春秋公羊传》,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骆讫天念过篇章的名字,只读了头几句,小儿就打断话头,接下去了。
郑伯在鄢这个地方,跟他弟弟干了一仗,原来母亲比喜欢小儿子段(这个人之常情嘛,)想立弟弟段为皇帝的,郑伯牛逼,打败他弟弟,就将王位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骆讫天从惊讶到麻木,看见儿子可以像经验丰富的说书人那样,将整个故事一口气说下去,他料定儿子以后必成大器,只是一定要给他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不能荒废了。
父亲再问,《仪礼》,《周易》,《孟子》……除过《周易》比较费解,理解起来有困难之外,其他的都能一一对答。
骆府上下一片欢腾,都一致认为骆家六岁的少爷,是个很神的神童。蓬勃的自信在骆大人的心里疯长着,像撒了化肥的麦苗。他们骆家,自古就有神童,早在唐王朝公园六百多年的时候,骆宾王,还有印象吗?
往前推上十三代,这便是骆家祖上的,最有名的一位神童。七岁能诗,你很难想象,《咏鹅》是出自当时一位七岁孩童的手笔。现在,他们家骆夯可还是只有六岁呢?
老父非常积极,想试探下,骆夯的诗文到底如何,就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墨汁,端上来,叫骆夯作诗。
这个嘛,比较为难,还是那截木棍儿,还是那个神童。木棍儿被骆夯握在手里,他冥思苦想,好长时间过去,竟然没有在纸上写出一个字来。
后来,父亲就命题,说成命题诗,以“夜”为话题,可以参照李太白的《静夜思》。
半天过去了,骆夯实在想不出来,诗歌要对仗工整,合辙押韵,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好的,跟那些腐朽如同古木的文言古文不能比。
中途父亲出去过一回,他满以为等他再次回到书房,小儿子也一定能写出一首伟大的传世之作来。现在,他回来了,看见纸上放着两行汉字,
天已经黑了。
天还没有黑。
绝对意识流的白话诗,骆讫天看得有点懵,他真是不能理解这两句诗,本来想教训儿子一通,说这狗屁不是东西的两句话,有了前面的经验教训,他尽量不冒犯这个神童一样的儿子,就用和蔼的口气问:这两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天已经黑了
天还没有黑。
意思很直白啊,就是我写出来的那么个意思,不需要怎么解释吧!
可是,那对仗呢?押韵呢?引申含义呢?
老爹啊,诗歌就是意象,表达感情用的,不必纠缠在压不押韵,对不对仗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只要写得痛快就好。
……
完全是现代朦胧诗派的写法,没有写法就是最好的写法。
老父愕然,他这才收回父亲惯用的威严,觉得称呼儿子神童可能过早,在诗词方面,这小孩子简直一窍不通嘛,还是得好好教教。
骆夯觉得冤枉,他的诗虽不对仗,不押韵,但是好诗,隐隐觉得诗是可以这样写的啊。他意识中,不知道哪位诗人写过这么几句诗
谁的肋骨里倾注了基础的声音
在晨曦的景色里
这是谁的灵魂?
他忘了谁写的,又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谁写的,但是那几句诗从他有意识以来,就执拗地留在懵懂里,摔都摔不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骆夯觉得那一定就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就背给父亲听。
老人家还是听不懂,这会儿脾气大了,就是那狗屁不通的东西,怎么也配叫诗?诗是这样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从堆叠如山的书里面抽出来一本《诗经》,拿给骆夯看。
骆夯就拿着《诗经》翻看,这首“关关雎鸠”开头的,他怎么也会背,很熟悉么,特别是前面的几句。但再往后翻,大雅,国风,周颂……这些篇章就不怎么熟悉了。然而,那些千百年来经过时间的挑选,最终流传下来的句子: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嗟嗟臣工,敬尔在公……
每个短句,都是那么朗朗上口。读来非常惬意的感觉,犹如呼吸。骆夯一口气,读了五六页,完全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再跟他自己的“天黑诗”对比一下,就发现差距来,差距太大了,他忽然意识到,它们彼此是不能存在一个时代的,也不能说谁好谁坏,他也就此改变了对诗文的粗浅看法。原来当下的诗,是写来言志或者抒情的,但一定要让别人能看懂,在看懂的前提下,再去深究其中之意,这个“看懂”是指看懂诗文背面的东西,不要过于意识流才好,“天黑诗”必然只能是个失败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