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九州明月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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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未觉得开心快活么?”那傻瓜这样问他。
    不得不承认,和那傻瓜在一起的短短一年,的确是他在这里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想到他们二人在城内饮酒作乐,在郊外打马踏青的种种情形,他的心就会忍不住变得柔软,脸上不自觉地就会挂上笑。
    明明决心已下,还是迟迟不能动手。
    若真相大白,一切是不是都将不存在?!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多一天,再多一天……
    如果他们真的能像放上空中的那两只风筝……
    如果没有夏侯桐,也没有纪远山……
    凡尘就这样躲在自己的臆想当中,又开始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什么也不愿意再想。一句“喜欢”让他苦苦挣扎之后好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再次被打消殆尽。
    日子就这么晃到了八月十五。
    将林北涯和夏侯桐送到六王府门前,看着他们步入大门,凡尘转身一个人往回走,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拒绝和林北涯一起回府的确是因为他不想面对他的家人,林北涯说今晚会留在王府,他觉得那样也好,他可以一个人静一静,至于所说的“去外面找乐”,则纯属玩笑了。
    回到夏侯府自己的房里,凡尘让人送了两坛酒过来,然后坐在窗台上,望着半空里一轮明月,自斟自饮,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平白冒出了一首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并轻轻唱了出来。
    一腔思绪,被这首歌拽到了七年前。
    那时他刚刚从逍遥庄出来不久,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一个孩子孤身浪迹江湖,就算再有本领,再有心计,日子也不会好过。
    记得那也是中秋之夜,某武林名宿在许给他一本剑谱之后将他带到了自家床上,不料刚刚完事,他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那人原说回娘家过节的夫人就意外回来,慌乱之间,他披着一件单衣被人从花园角门推到了大街上。
    那晚很冷,他饿着肚子蜷缩在街道拐角,身上还残留着淫乱的味道和那场“交易”所带来的痛楚,旁边酒楼里菜肴的香味一点点飘过来,还有唱曲姑娘哀哀戚戚的声音,一曲终了,便是轰然的叫好声,调笑声。
    为什么人越是在自己快活得意的时候,越是喜欢看别人痛,是不是两相对比衬托之下,自己的快活便翻了倍,涨了价,心里也就更为舒坦?抱膝坐在墙根下,他就这样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前世熟悉的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外头……”
    那晚他在街上坐了整整一夜,睁大双眼瞪着皎洁的月亮,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是那几句歌词,到了早晨时,人几乎要冻僵了。
    凡尘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怎么又想起了这首歌,却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轻轻哼唱。
    一坛酒喝完,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个给他带来了这一切的人。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换了夜行衣,戴了面罩,拎着剑从屋顶飞掠而去。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心里依旧没有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还未到六王府大门口,他在屋顶上就看到夏侯桐的官轿远远过来,果然只有一顶轿子,林北涯应该是留在了王府,再细看,轿子周围护送的人虽多,却没有穆予的身影!
    这老家伙竟如此托大!
    轿子越走越近,他死死盯着,右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长剑。
    机会就在眼前,林北涯不在,穆予也不在,他还要等什么?!十几年来,轿子里这个人过着“高楼饮美酒”的日子,他却只能“流落在外头”,不仅如此,还要被千人骑,万人骂,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前撒娇的时候,他却只能让自己变得冷面冷心,才不会感受到心底和身上的痛……
    这个人,必须死!
    凡尘全身绷紧,手掌心被剑柄硌得生疼,膝盖下的瓦片“咔吧”一声裂了开来,与此同时,那顶轿子也已经来到了跟前……他再不迟疑,仗剑飞身刺了过去!
    剑光夺目,一闪即至。
    那些护卫果然都是草包,根本挡不住他,他的剑瞬间便刺入轿内,只消再往前送半尺,就可要了那人老命!
    然而斜刺里一掌劈来,将他的剑锋挡偏了寸许,但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却是出掌之人,林北涯。
    这傻瓜不是说要留在王府吗?为什么……
    凡尘已来不及多想,亦收手不及,他一不做二不休,扔借着之前的力道向夏侯桐狠狠刺去。不料林北涯转身抱住夏侯桐就要跃出轿子,他这一剑正好刺在林北涯腿上!
    接下来林北涯如何拔剑在手与他相抗,他又如何一步步退出轿子,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在逃开之前,他摸出一枚铜钱掷了过去,这么做的时候他甚至忘了林北涯已受伤,只想到那人轻功卓绝,他不能让他跟上来,决不能!
    半路上他脱下面罩和夜行衣随手抛掉,然后一口气奔回到府中。
    院子里很安静,昏暗的灯光从半敞的窗户透出来,屋里当然没有人,只不过是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将灯吹熄,窗下的条案上还摆着那两坛子酒,一坛已经空了,他举起另外一坛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手腕稍倾,坛中酒洒了一多半在窗外地上……
    当外面脚步声、说话声传来的时候,他已跨坐在窗台上,仰望皓月当空,浅酌低唱,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听到林北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晃起来,手也抖得厉害,幸好他怀里还抱着一坛酒,还可以装作是醉意使然。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了,没想到那个人还是起了疑心。
    长相知才能不相疑,他隐瞒了太多太多,又怎么可能不令人疑心!
    凡尘提刀站在黑漆漆的房内,盯着那张被褥凌乱的大床,他知道机关在什么地方,此刻只消他一伸手,就可以让一切都结束!
    还等什么呢?反正那个人也已经在怀疑了,反正他本来的目的不就是如此么?杀了夏侯桐之后就势远远离开这里,到时候哪怕纪远山仍是阴魂不散,他大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死也求个痛快!这大概是他的命,他命中注定只能活在无休止的仇恨和冷冰冰的杀戮中,那些喜欢也罢,快活也罢,本就不属于他,看上去好像近在眼前,实际上亦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根本抓不到,留不住……
    前因后果,得失利弊,无论怎样考虑,他现在该最做的都是打开机关,待夏侯桐出来之后毫不犹豫地举刀杀之!
    凡尘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床边,床头的围栏从内数第三根小柱是可以转动的,他只要伸手过去一拧,然后……一刀挥下!这一次不会再有人阻拦,那个以身相护的人,已经在半个时辰之前被他所伤!
    ——“懒猪,我问你,夏侯桐对你是不是如亲生父亲一般重要?”
    “是。”
    ——“如果当时你没能护住他,那你会怎样?”
    “我只是恨自己,恨自己连至亲之人也保护不了!”
    想到说这话时,那个傻瓜本就因受伤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明明白白的痛,凡尘只觉得提在手上的刀似有千斤一般重,伸向床栏的胳膊也僵在那里,无法再向前移动半分。
    这时忽然传来“咯啦”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中听来十分刺耳,紧接着,只见大床贴着墙面一侧的围栏向上缓缓升起,现出一个约一尺多宽、恰好能容一人通过的狭道。
    夏侯桐穿着白色丝绸睡衣从里面探出头来。暗格里狭窄憋闷,终不能躲太久,他在里面听得外面没了打斗的声音,候了半晌却不见人来招呼自己出去,终于忍不住现身,一探究竟。
    凡尘抢上前去,伸手扶住夏侯桐。
    前院里。
    灯早就灭了,只有皎洁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洒进屋中,映得地上霜也似的白。那人去了多久了?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前后院子离得很近,呼喊打斗的声音渐渐消失不闻之后,周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林北涯仍靠坐在床头,自凡尘出去后他便一直是这个姿势,不曾动过,腿上的伤口之前崩裂开来,渗出的血将床褥染红了一片,他也浑然未觉,只有握成拳的双手暴露出此刻他心内的紧张。
    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紧张、如此怕过!
    听到喊声迭起,又有刺客闯入府中,林北涯心中先是骤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原来刺客另有其人!但,夏侯桐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刺客或许有同伙在……
    不,不是的!不会是这样!林北涯生生压下什么刺客同伙的念头,心里拼命告诉自己,不会的,一定是他错疑了他!他是他的朋友,不是刺客;他是为了他而答应来保护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不是另有所图!
    所以他一边在心里喊着,一边对站在床前没有任何动作的人说道,你还不快去?!
    去出手救人,去尽一个保护者的职责,去做——
    你该做的事!
    至于那个人真的要怎么做,他不愿想,也不敢想。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可他也知道自己没得选,唯一能做的只是再一次把主动权交出去,然后安静地等待结局到来。
    看着那个人掠出房去,听着激烈的喝斗声以及刀剑撞击的声音不断在后院响起,林北涯渐渐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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