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渺没有什么朋友，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交，而是她错过了所有青梅竹马的年龄。
    小学，她被叶茹送到远在新西兰的姥爷姥姥家生活。初来乍到的杳渺第一天上学就被排斥在外，一是因为她的肤色，二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国外的小孩子总是比中国孩子直爽，从小就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他们的爱憎分明，志趣相投就是喜欢，不喜欢就理都不会理你。杳渺不会说英文，也从来没有跟这些高鼻梁绿眼睛的老外接触过，本能的惧怕让她沉默，甚至有小朋友向她投来橄榄枝她也不接受。小小的她意识到语言在交流上的重要作用，于是发奋地学习那些陌生的符号，她的两小无猜在洋玩具和生僻的英文字母中度过。看书从一种每日的坚持，变成习惯。
    中学，当她的英文说得比中文流利，几乎成为母语的时候，叶茹本着去看望她的想法出现在新西兰，在见识到她张口就来的英文俚语和磕磕巴巴的中文称呼（麻麻——杳渺用中文在叫妈）时被刺激得心底一团乱麻，毅然决然地将女儿带回了祖国的土地。杳渺又一次被陌生化了，这陌生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她是海归，她对于别人而言是陌生的。第二，她是海归，别人对于她而言是陌生的。这次的学习不容易，在本就单薄的中文基础上，杳渺狠下苦功，埋头书本，她的心心相印同样在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淹没。所以，我们的主人公杳渺同学是一张纸，一张一半白，一半黄的纸（指她所学习的中西方文化，发撒思维的筒子们请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
    叶茹得偿所望。她引以为傲的女儿终于回归到一个中国人的位置，说得一口流利的京腔（杳渺家给她请的中文补习老师是北京人）。母女俩出去人见人夸，也遭到人见人问：“杳渺妈，你家在北京呆得好好，跑到这穷不拉基的小城市里干什么啊？委屈了，委屈了。”这可把叶茹乐坏了，虽然摆手说着自己家里没有北京人，但是和首都人民更进一层的甜蜜误会，还是让她笑弯了眼眉。
    正因为没什么朋友，当进入到大学之后，杳渺就像一块干瘪了许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阳光雨露中的水分。她见到每个人都新鲜，她想与每个人成为朋友，她更加确信会珍视这期盼已久的友谊。她听着寝室里姐妹们的午夜闲话，看着师哥师姐们的激扬文字，自己也心潮澎湃起来。她有很多美好的愿望，她想要实现它们，在这仅有的短暂四年里。
    杳渺在语言上的双重优势很快就为她在英语的学习道路上开了绿灯，她免于考试大学英语四级，并且取得了英语课程总代表的职务（就是管理系里各班的英语学习）。在同学们羡慕的同时，她自己其实不愿意有这样的待遇，包括这个代表。她跟英子、小曦（杳渺的室友之二）说起自己的烦恼，想征寻一下她们的意见。小曦一脸仰慕地夸她真厉害，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会说什么，杳渺对这位理想主义小妞儿持保留意见，自然就转向英子。
    “干嘛不当啊？”英子拍她肩膀，“傻了不是？优惠多多啊！”
    英子跟杳渺同系不同班，她之所以会住在杳渺寝室，是因为她报道较晚，该分配的寝室都分配完了，刚好多出她一个女生。英子家也住N城，爸爸是公安局局长。在N城，英爸爸算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是英子身上没有一点官宦家的不良习气，杳渺很喜欢她，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英子也把杳渺当成了姐妹，无话不谈。
    “什么优惠？”杳渺的心思还在这连绵不绝的秋雨中打转，湿漉漉地潮气席卷一身，好不难受。
    “比如毕业可以加学分啦，平时考试可以提前知道答案啦（记得以前是这样，随堂测验的时候都是老师直接把答案交给课代表核对），还有……”英子翻翻眼睛，不说话了。
    “想不出来了是不是？”杳渺看看她，皱起鼻子，“我倒是可以说出一大堆不好，你要不要听？”英子立马摆摆手，“了解。但这个是系主任钦点，你觉得跑得掉吗？”
    “怎么逃不掉？系里又不止我一个人英语成绩好。”杳渺说完就起身准备去找系主任。英子拉住她：“等等，咱俩一块儿去。”
    教师办公室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陈旧的外观让楼体看起来摇摇欲坠，青砖搭就的台阶滋生出一片片地衣，让下过雨的地面更加湿滑。杳渺想起上小学时新西兰社区教育学校（不算正规）红砖灰瓦的现代建筑，突然明白资本主义为什么被其他主义嫉妒。她抬步走进去，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将死之人枯朽的皮囊里，泛着隐隐瘴气。
    敲开门，站立在系主任桌前说明来意，杳渺沉默了。系里另外一位女同学比她先来，俩人说的事情一样，目的却大相径庭，杳渺要放弃，她要跟杳渺竞争，并且口气非常蔑视：“秦老师（是个男的），首先我觉得自己有能力胜任英语代表这一职务，其次我觉得通过老师直接任命这样不民主的方式实在不能令人信服。”她顿了顿，继续道：“大家都是大一刚入校的新生，凭什么杳渺就可以不用选举直接任职？我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能耐。”这能耐二字加重了语气，一听就别有意义。英子瞬间火了，她那暴脾气拦都拦不住。用眼刀上上下下把那穿得艳红滴绿的女生扫描一番，嘴上淡淡的几句：“渺渺，你看看人家，多么积极向上，多么要求进步啊！”回过头来冲杳渺笑着说，“这她母亲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基窝里杂交出来的洋基，人家还会说英文呢！我没见过，你也过来见识见识。”杳渺一听，急忙捂住她嘴：“别说了！”英子一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经杳渺提醒，意识到系主任还在这里，就住了嘴。没想到那女生却来劲了：“你说谁？！”
    “谁搭腔我说谁。”英子立即回嘴，毫不客气。
    “够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秦钟憋了很久，实在是不得不发。幸好现在办公室里没有其他教员，要不然他可丢不起这人。他的胸膛起伏，真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怎么了，张口闭口就是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对于系里这个英子，他是有所耳闻的。没办法，因为她是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想不注意都难。再说她的家世，父亲是公安局长，这个背景在N城还是非常值得重视的。面子是不得不给，但是这帮孩子就是不懂得什么叫收敛，只好各大一板先发配回去，“庹菲（庹（tuo三声）那女孩的名字），你提的建议我会考虑，但是注意你的态度，不要夹枪带棒信口污蔑别人。”
    庹菲本来还要与英子斗嘴，听到老师说会采纳她的意见，目的达到也就作罢，横了两眼英子，表示不满。
    “杳渺、英子，你们已经是大学生了，说话做事要有分寸。你们是同学，以后要在同一所大学生活四年甚至更长时间，为什么不能用更文明的方式解决矛盾？”秦钟很头疼，话不能说重，又不能说了等于没说。他现在才觉得做系主任很辛苦，做一个女生多于男生的工美系主任更是伤脑筋，“好了，你们都先回去，我有了决定会告诉你们。”
    “老师，其实这样正好，也没有什么争议，我愿意把这个职位让出来。”杳渺终于忍不住了，室友为了自己的事被系主任责备，在系主任心目中的印象肯定会大打折扣，她不安心也不想要英子因为这样的小事有任何思想品德方面的牺牲。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你们先回去吧！”秦钟就奇怪了，这小女孩儿怎么想的？这么一个肥缺（事实证明福利大大地有）到了她这儿怎么跟烫手的山芋一样，丢之惟恐不及。这样没有自信的学生，他是不喜欢的，感情上就先偏向于庹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