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城的冬天没有雪，至少在我生活的这些年份里没有下过雪。以前在天气预报里听到北方的某某城市下雪了，总是兴奋地跟老妈说，大学一定要考出去，要到一个下鹅毛大雪的城市去读书，要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雪。这时我那亲爱的妈妈总会悠悠地瞪我一眼，不温不火地送出一句：你敢。此话威慑力惊人，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虽然是这样，可我心里还是蠢蠢欲动的，是向往的，是极其渴望的。于是我盼望着，也许N城的老天爷哪次也会抽风，也会来一场比窦娥女士鼓捣得还大的雪。
    今年冬天，我的愿望实现了。
    满心期待的雪花飘落下来的时候，心中却没有了那份长久祈盼着的喜悦。哦！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如此嘛！类似这样的想法，一下子就充盈了我的脑子，领导着我大部分的感觉神经。看到真雪的我并不高兴，那些冰凉而凝重，灰蒙蒙的天空，加重了我的恻恻。下雪的时候，没有晴天。
    裹紧身上不合身的黑色呢子外套，我把自己缩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呼啸而过的风加卷着尘一般的雪粉直往大衣袖口里钻。手脚已经被冻得麻木，却听北方来的同学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呢！到了融雪的日子，才更寒。”
    我一阵哆嗦，青白的指尖藏在大衣兜里，偏偏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谁？”我没好气地问。
    “我。”荣远泽简短地答。
    “做啥子？”我再问。
    “出来再说。”他复答。
    风一遍遍搜刮过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这手已经不是我的了。失去的感觉如此明显，不疼，只是麻木而已，却让我的不安成倍增长。
    “就在外面呢！鬼鬼祟祟，准没好事。”我把心里的想法也说了出来，在他面前，我越来越明目张胆。知道他不能拿我怎样，无限忍让和包容，铸就我格外嚣张的态度。
    “好事，向胡主席保证。”
    迟疑片刻，权衡好事与寒冷之间孰轻孰重，于是我答应了。约好地点，挂了电话朝海湾子书店走去，我想我休息日回家得买件棉袄了，总不能一直穿着我爸的大衣。那天老头子冒着冰雨雪中送炭的时候，我一阵鼻酸，以至于后来送我爸出校门太激动，脚下一滑摔了个屁墩儿。
    以前觉得在N城用不上棉袄，看现在这冷空气长驱直入无孔不袭的架势，我的思想和抗
    冻能力再不能屹立不倒了。
    海湾子书店是我们学校文学青年一个绝好的聚集地，而那里的‘常驻人口’除了两只一黑一白的猫以外，就是我这个无‘爱’游民了。自从知道了这个避风港，我就死皮赖脸地盘踞在这里，再也不去学校图书馆了。任老板用尽各种方法驱赶，就是岿然不动，坚定不移，势将沙发坐穿。老板无奈，最后从怒视上升到无视的高度，把我当透明人一样，跟他打招呼他老人家头都不抬。我想做个上进有礼貌的好青年，您偏偏要给我冷脸，那我就拿些架子出来，也摆个姿态让你瞧瞧，却不知自己是在人家的地盘撒野。一来二去我发现，虽然老板不理我，但并不等于不关心我。我写在留言簿上的想看的新书，总会在几天后的香木书架上找到。于是我也收起我的爪子，轻轻地来，轻轻地走，让那两只黑白无常（我擅自给猫起的名字）喵喵地送迎。我跟老板特殊的笔记本的对话，就此展开。
    开了店门，荣远泽已经坐在店里紧靠木质书架的一隅。他其实非常显眼，但他总是很注意隐藏身上万丈的光芒。殊不知这样的结果，只会让他更突出而已。在他身上，有一股反客为主的气势，蕴藏着不容置疑的高调。
    店里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各自的角落。我看着他，摇摇头，照例轻轻地走进去。主人仍旧不理我，黑白无常跟着我落座在荣远泽对面的沙发上，喵了两声算是跟我打招呼。我点头示意它们俩都是好同志，把包里的小鱼干掏出来撕开喂它们。
    向荣远泽介绍这里，不知道他来没来过。看他手里举着本《不列颠岛杂记》像模像样的看，我还真不习惯。他装着不理我，我也佯装没看见他，继续喂猫。
    无常们用餐完毕，我的手也差不多回暖，但这样的手指却令我懊恼万分。对于这么冷的冬天，完全没有防备，甚至连双手套都没有。食指上已经有长冻疮的架势了，硬硬肿肿的皮肤红得鲜艳，又痒又疼。
    “冻成这样了，还不张罗买双手套！你怎么照顾自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放下书本，改看美女了。我无奈地笑笑，天知道不是我不愿意照顾，实在是学校洗衣房的水太冷，干洗店老板又回家看他刚出生的儿子关了店，我才用勤劳的双手亲力亲为的。
    荣远泽伸手拉过我的手，包裹在手心里捂着小心摩挲，“坐过来，够不着你。”
    我乖乖地挪过去，彻底让黑白无常占据了我原来的位置。小样儿的，它俩那叫一个优哉游哉。店里开着空调，送出来温暖的风。但我不喜欢这样机器吹出来的风，总觉得有股烧着了的云母味儿。
    “这个给你。”捂了一会儿，荣远泽松开我的手，从鼓鼓囊囊的深蓝色背包里拿出一个无纺布的袋子。
    “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我接过来，捏了一把，感觉软软的，里面有塑料袋的摩擦声。打开无纺布的扎口，里面是衣服。拿出来拆了塑料袋抖开，一件墨绿色呢子风衣铺展眼前。
    “这……”我看看荣远泽。
    他笑了，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老看你穿那件绿色的小风衣，我就想你应该是喜欢这个颜色。昨天在商场闲逛，一眼就看上了这件大衣。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买下了来了，现在刚好穿。对了，”他又说，“还有一个棉芯，再冷一点就可以套着穿了，你看，就是这个。”他从袋子里掏出棉里衬，对好拉锁，‘刺啦’一声利落地跟外套拉合，“穿起来很方便，一点都不重，我找我妹妹试过了，她身形跟你差不多。”
    “你没事喜欢逛商场？”这家伙，想转移话题？没门儿。我笑，哪有男人喜欢逛商场的？从来都是女人冲锋陷阵，挥靡抢购，男人一旁冷眼旁观，时不时叫苦喊烦。荣远泽你真是撒谎都不知道怎么撒。
    “啊？呃……对啊，我喜欢。”他一副大红脸对着我，极窘地挠挠头。
    我马上拆穿：“脸红什么？”
    “呃……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放冷涂的蜡。”
    呼！他长出一口气。我想当初杨子荣智取威虎山的时候都没被难成这样吧。
    他继续问：“你不喜欢？”
    “逛商场？”
    “衣服。”他强调。
    突然，我觉得，即使全世界都离我而去，这小子也会死皮赖脸地留在我身边。不，也许不是死皮赖脸，而是贴心。我点点头，靠近他，拥住那困窘的身躯，有点单薄地听见他胸腔共鸣出的心跳声，如我的一般狂乱。他有点无措，摸不清楚我要干嘛。嗅闻着他身上阳光般暖暖的味道，我说：“很喜欢。荣远泽，我们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