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
    他如今是完全好了，除了一张脸。
    少年张春申一脸的不好意思，整理着他的衣角，又仔细的将药单子的毛边抚平，折了几个对角，塞到他的绸子荷包里。
    “对不住，我学医有限，医术不精，也只能医好内里，这外伤却不是我擅长的，你原本好好的一张美人脸，如今却……”，他这样说着，猛地一顿，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人的脸，却见他只是伸直了手臂，任由他整理衣服，眼睛微微闭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再听他说话，他便稍稍放下心来，心里想着，这人真是奇怪，平日若说他貌美，不知道怎样的横眉立目，今日却恁得安静，大概——
    大概是离别吧——
    张春申抿了抿嘴，“我明日就要启程回乡了，你——”，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什么决心似地，“我母亲原本是要我拿着信来寻些指望。那是世道那么乱，母亲那里知道那托信的人全族都被诛杀了，如今这世道看看也要渐渐乱起来了，我想着回家守着我母亲，山高路远，我好好的想打发了你先走，我明日也要走了。”
    外面有些起风了，深秋，天气渐渐凉了，他瞅瞅那人单薄的青衣，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原本是乡下的穷小子，没见过世面，若是得罪了你，望你仗着我医治了你，好歹不要介意。”
    门口厚厚的纱帘吗，透进来微微的光，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坐到门侧的竹椅子上，侧脸望着门外，什么也没有言语。
    张春申显得有些无措，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一举一动，也看着门前透出来的微光，手慢慢的伸进怀里，摸出来一封信，泛黄的信封，沾着油腻的手印，他拿在手里，细细的摩挲着上面的字。
    “多谢你帮忙寻回了我母亲的信，虽你不在意，但我却是感激的。青虹公子——”他声音一顿，“也多谢他对我关照许多。家乡中芳草纷飞，草木衰荣，却比这里安静许多。我这一趟出来，惹了不少祸事，也不知道承了多少人的情，恐怕只能日日祝愿他们了。”
    坐着的那人依旧没有说话，手托着腮，另一手慢慢的在水杯里划着圈儿，已经长得半长的头发洒下来，遮住细细的眉眼，露出斑驳的脸。
    屋里，两个人长久的沉默着。
    张春申立在屋里，看着手里的信封，出神，少年人的身体渐渐的抽长，出来都城的壮硕渐渐的能看出纤细的骨架，青灰色的长衫直到膝盖，长长的头发规规矩矩的束在脑后，藏蓝色的书生巾包住，细长的眉眼，温润的棱角，端的是那家呆板的小公子，哪里来的少年郎？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春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男人，谁知正巧撞上那人的眼睛，细长的眼睛，探究的眼神，他不禁有些呆住，那人虽然面容未完全恢复，可这一眼望过来，细长眼角，斜飞鬓间，流转水色，他有些不自在，脸上慢慢有些红，低下头，看着脚尖。
    低低的笑声从对面传来，那人笑了，眉眼带着笑，细长的手指在嘴角润了润，“你可知你来这一遭，做下了的最大的祸事是什么？”
    也不看张春申猛然抬起头来惊讶的表情，他扭过头来，托着头，却不再说话了。
    他的手里不知道何时捏了一个树叶子，枯黄的梗捏在他细瘦的指间，随意的转着，叶子已然枯黄，难得的完整，微卷的叶面上看得见细细的叶脉，他手拈着叶梗，看着窗外，全然忘记发出了一个需要回答的问句。
    张春申呆立在哪里，看着那人，想要说什么的，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头轻轻的皱起来。
    “你可知你母亲闺名？”那人忽然问起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母亲的名字？张春申有些怔忪。
    “春儿，若是，若是，”母亲躺在床上，脸上泛着红，“若是有人问起我的名字，咳咳——”，一口血咳在手绢上，细长的墨竹染了红，“你告诉他，告诉他，我叫阿暖，阿暖……”
    阿暖，我的母亲闺名唤作阿暖。
    阿暖。
    张春申摸着怀里的信，低下头，不出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半晌，那人叹了一口气，起身，站起来，细软的布鞋踩着黄土地，空气里空气流转，张春申甚至闻见他身上散发出了清香气，混合着残留的药香，随着他一步一步的迈进，随着风，将他围着，他咬了咬嘴唇，却不愿说出话来，只感觉这气息慢慢的又淡了，空气里还好像回荡着那人仿佛在耳边的叹气声，如波纹般回荡不久。
    “春儿，春儿，若是，若是，有人问起我的名字，你告诉他，告诉他，我叫阿暖，阿暖……”
    阿暖。
    皮包骨头的母亲卧在床上，层层帐幔间，娇小如同幼童，脆弱如薄纸，这样说着自己的名字，从没有过的温柔缱绻，晶亮的眼睛闪着一汪春水，仿若漫天的星辰进了她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塌陷的两腮，透着奇异的粉红。
    母亲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攥的生疼。
    屋里光线昏暗，喝了半碗的药散着苦味，心底里从没有过的惶恐铺天盖地而来，他伸出手慢慢抹掉母亲凝固在脸上的水珠，滚烫。
    纱帘晃荡，屋子里只有张春申，少年指尖微烫，双手紧紧握着信，脊背僵硬，立在屋里。
    竹椅空有余温，那人已经走了，屋子里留下的味道渐渐的淡了，纱窗大力的拍打着半掩着的门，风从缝隙中吹进来，矮几上的茶水微微起着波纹，黑棕色的几面反着微光，闪现水光，模糊一个“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