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儿,你长得像我吗?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5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七月份的多伦多,天气愠热,窗外的树木没挡住炽烈的太阳,我却在腰间盖上被子,试图加上一层安稳的保护。
从被子底下拿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布娃娃,看着那如花一样的微笑,我轻轻亲上她柔软的脸,低低唤了一句:“宝宝,妈妈好想你。。。。。。”
娃娃没有回话,继续她美丽的笑容。我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回我的小腹上,重新盖好被子。
已经一个多月了,你在天堂里玩得开心吗?有没有乖啊?什么时候回来妈妈的肚子里呢?
**************
春天最后的一场雪,终于在四月的某一天洒尽,草苗树梢正在复苏,眼前一切都是充满生气的期待。
我斜靠在淡橙色的沙发上,看着儿子在月牙色地毯的客厅里玩耍,阳光从天窗毫不吝啬地倾泻下来,驱散了室内仅余的寒意,爱人在落地玻璃的大窗外的草地上劳动,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他一身汗水反映的微光。
多少女人一生追求的幸福,我就这般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已经拥有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下午,三岁的孩子很专注地跟他的玩具开战。看他看得久了,我会不时从沙发里伸出脑袋,转头看看窗外,欣赏丈夫清理前园时散发一身的男性魅力。
孩子终于战胜了他的玩具动物,那家伙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孩子一时高兴,跳到我的腿上,继续攻占他母亲大人的领地,进驻到我的肚皮上,还兴奋地骑坐在我小腹上弹起两下,哎呀,这孩子最近重了很多呢,我一阵吃痛,使出挠痒痒的绝技,把他驱赶到一旁去,光复了我的失地。
此时,丈夫推门进来,说是外面搞定了,想出去吃饭。
我和孩子高兴地喊了一声“耶”,比着速度跑上楼梯更衣去。
只是,从沙发上弹立起来的一刹那,小腹有那么一点刺痛。
**********
之后的一星期,小腹的刺痛没有褪去,却也没有加剧,总是有意无意地抽搐几下,还有一些小量的血点留在护垫上,起初以为是生理期,但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在丈夫的押送之下,我去看了医生。
医生替我抽血,很快就验出我是有了身子,胎儿大概有五周大。
本来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情,却给医生一句话而打破了。
他说胎儿不稳,什么什么激素不足,显示生长进程受阻,要求我立刻开始卧床,希望胎儿稳定下来后能继续成长。
所谓卧床,还真是彻底,基本上就是除了洗澡、上卫生间和吃饭外,其余时间一概需要躺下,而且,就算要干这些可以起来的事情时,动作还得很慢很慢,务必尽量不让肚皮有所移动。
于是,当全城的人都开始户外活动时,我却开始了有如残废一样的闭关生活。
丈夫给我请了佣人,端茶倒水搀扶盖被子都有人全天候照应,他自己也是尽量守在我的身边,起初,我还真挺享受这种帝王式的待遇了,而且,医生老是安慰我说胎儿生存机会很大,所以,我就这样乖乖的一直躺着。
平常没什么可以干,不是看书、看电视、看影碟,就是聊电话;每天晚上,我的闺密阿茵总会来电跟我聊两、三个小时,这样,我的爱人就能有点休息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每星期我都需要去医生那里复诊,三星期下来,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我仍然继续过着四肢不勤的无聊生活。
可能是躺床太久了,我的身体渐渐起了变化,每个关节都在酸疼,肌肉开始松弛,整个人感觉有点虚弱,加上日渐增强的担忧,心情越发低落,有时候,还会有点莫名其妙的抑郁。
我这个懒人,第一次认真感受到,原来人是天生需要活动的。
可是,为了肚里的孩子,我努力地忍耐着;有什么比一个生命更宝贵、更重要呢?
艰苦地迎来了第四个星期,此时,已经是五月中旬,后院里高大的树木开始涂上了更多的苍绿,我不时盯着窗外那面积越来越小的天空出神,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希望天空能一下子变黑,再一下子变白,让日子过得爽快一些。
一天里总有些时候是没有人待在身边的,而我,总喜欢在这个时候和宝宝说悄悄话。有时候会唱个曲子给她听,有时候会跟她说些鼓励的话(例如:你要加油啊!妈妈在努力啊!宝宝不可以偷懒啊!要乖乖长大,知不知道?),有时候会说一堆名字给她挑,有时候甚至会说她老爸的坏话,哈哈。
当女儿的就是要听妈妈的秘密的,不是吗?哈哈。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宝宝是个女儿,每个母亲都有一种上天恩赐的本能感应,只要你真心爱自己的孩子,是没有感应不到的事情的。
第四周的检查和过往那几次有点不一样,医生这次没有抽血,只是把看了又看的上周的验血报告递给我们,说宝宝已经停止生长了,随时会死去,或许可能已经死去,并说,如果这两星期她不自然流产,就要安排人工流产手术。
什么??
我紧盯着医生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你确定,她死了?”
医生也很认真地回答:“不确定。”
我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说:“只要她不流出来,我不会放弃。”
对,我相信世上有奇迹这回事。
可是,这次,奇迹并没有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复诊后没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如常地和阿茵聊电话,说得正欢,突然,身下一阵汹涌,我大喊一声:“糟了!!”,顾不得阿茵和爱人的询问,我急步冲进了卫生间,裤子已是一片殷红,坐到马桶上,很快又是一阵狂潮,而且来势凶凶,但感觉只是液体而没有其他实质的东西。
这时,丈夫已经追到卫生间里来,看见我呆呆的样子,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晕乎乎地转头看他,幽幽地说:“孩子,保不住了。。。。。。。。。。。。”
此话刚出口,我便感到下身一块软软的东西,滑过最后的关口,“咚”的一声,掉进那一片红海里。
这一刹,世界突然停顿了一秒。。。。。。
我忍不住起身往下看,酒红色的液体里,隐隐约约一块紫红色的、乒乓球大小的小包正躺在最下面。
我立刻坐回去!
我不要看了!我不要看了!
我。。。。。。。。。。。。。。。
丈夫扶着我,看着我,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看不清楚了。。。。。。。。。。。。。
眼泪决堤,我只能看见面前的一场大雨。。。。。。。。。。。。。。。
我哭,我喊,我呼,我叫,我,我狂了!
一辈子听过的最悲壮交响曲,在我口中发出,原来是这么嘶哑。。。。。。。。。。
突然,我发现,这曲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唱。
啊!亲爱的,你也哭了?
我用力压低了胸口抽噎的声量,抹一抹眼前的泪雨,朦胧中看见丈夫正在哭泣的脸。
在一起这五年,我没见过他这么哭过。
于是,我抱上他的肩膀,一起,放肆,狂嚎。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很久。
雨声开始沉静。
我离开爱人的怀抱,低低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幽幽地沉吟,道:“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孩子了。。。。。。”
丈夫抬起我的脸,他眼里的泪水还没流完,眼神却是坚定又怜惜,他对我说:“没有,你已经尽力,我们都已经尽力了,让她安心地去吧。”
她?
她啊!
啊!她还沉在海底呢!
“快去帮我拿衣服、护垫,和一个小盆子来,快!”我醒过来了,急急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开始收拾自己满身的血污。
不消一刻钟,丈夫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堆衣物和器皿,还问:“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头,我没事,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
我穿好衣服,拿着塑胶器皿,跪到马桶前,看着内里的一片鲜红,突然,不知所措。
丈夫来到身后,扶着我站了起来,轻轻说道:“让我来吧。”
就这样,我静静站着,肃然,麻木,看着他蹲下,犹豫,思量,然后伸手,沉默,打捞。
上一次我这样站着是什么时候了?
啊,想起来了!五岁的时候,在那个叫“停尸间”的地方,看着妈妈睡在那白白的、狭窄的床上。
妈妈啊,如果当天睡在那床上的是我,你会不会像我现在看我女儿那样看我?
命运何以如此残忍,要我这样看我的妈妈和我的女儿,而她们却这么幸福,不用这样看我?
我不敢看卫生间里那面大镜倒影着的自己,在下身还在微渗着血的情况下,我肯定,我的脸色和僵尸没有两样。
打捞还算顺利,盛载着紫红色小包的白色盆子,很快就交到我的手里。
十五分钟前,她还在我里面,现在她已经在我面前了。
可是,我还是没有看见她。
我把盆子放进洗手池里,帮她放了点水,替她洗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澡。
“女儿,你长得像我吗?”我在心里不断默念。
我一点一点地洗,白色盆子里的温水一次一次地换,直至一切红色全部褪去,小包的表面开始泛白。
然后,我把盆子放到洗手台上。
然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然后,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了。
于是,又是一场泪雨。
于是,我问丈夫,要不要打开小包。
于是,丈夫说,不要了,不要看了,看了更伤心了。
最后,我看着盆子,不敢伸手了。
最后,我看着小包,说句“再见了”。
最后,我放上盖子,不敢再看了。
始终,我畏缩了。
始终,我放弃了。
始终,我们都没有见面。
永远,咫尺天涯。
~~~~~~~~~~~
她最终安睡的地方,是后院阳台下面一片阴凉的土地。那天天气很好,空气很明净,没有一丝阴霾。有人跟我说,她回天堂里当小天使了,我想,这种纯洁清朗的气氛很适合放她回去。
我在阳台下挖了个小洞,让儿子把放着他妹妹的小盒子安置了进去,在把泥土掩埋前的一刻,我再深深看了一眼,记住了小盒子上的粉红色小蝴蝶结。
丈夫一直躲在屋子里,隔着玻璃参与了这场葬礼的全部过程。
有时候我会想,男人的伤痛其实不会比女人微弱,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而已。
~~~~~~~~~~~
一个短促而漫长的夏季在宁静中过去了,九月份的多伦多,空气里已经渗着凉意,身体再次传来异样的讯息,医生证实我再次怀孕。
我高兴地捧着粉红娃娃,问:“是你回来了吗?”
娃娃依旧没有回答,她依旧笑得这么美丽。
我依旧是她的妈妈。
永远,永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