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素雪兜转翩跹，将悠远时光带去了千年万年。分隔宸轩两朝的楠江，亦早已长流冰封，通彻晶莹。
    朔风南下，引无限的目光由远及近，落定于楠江旁的松林。再往里循循探去，只见松林深僻之处，看似闲散地竖立着几间已辨不清形状的茅屋。茅屋低小，独居一番宁谧。
    茅屋间隙，雪地之上，恰有一位披着浅黄色狐裘的男子，倚坐一方，一手撑着桌檐，另一手握着一杆羊毫。叫人自背后望去，着实一副闲适的情状。
    男子的身后，立着位梅红色袄衫的女子，发髻低盘，鹅蛋之脸微展风霜。手时不时地搓着，脚频频地跺着。她大概是在这寒风中站了好些时候，脸色有些挂不住，已露出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情状。
    只听“咯噔”轻响，那女子的脚下传来冰雪散裂的声响。可那男子，对这一声响却毫无反应。握笔之手仍提着，宣纸上分明已有了明晰的墨迹，可他却犹豫着迟迟不愿再落笔。
    雪，又开始落了，落在男子嫩色的狐裘上，松软一片。
    “先生，又开始下雪了，外面好冷，我们该进去了。”梅红色女子终究是失了耐性，往前迈了一大步，一开口，有些大声的嗓音在雪地上空回旋。
    那位被唤作“先生”之人，却仍是没有反应。身形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冰人，凝固住了所有举动。
    那女子不由地皱起了额头，“先生，这‘九九消寒图’，你刚才已经添了一笔了，怎么还不进屋啊。要是一会儿师父回来，又要和你说上一大堆大道理了。师父开的药，可是越来越苦了。我闻着那味，哎……”清亮的声音随着呼出的热气，旋即为寒风吞噬。
    不得以搬出师父，眼前的先生，才终于起了反应。手垂下了几分，手中的长笔微微颤了颤，缓缓侧过身来，眼睫一翻，目光正对上那女子心急的视线。
    “小棠，莫急，我正是在此等候方逸归来。”轻轻浅浅的回答，拂起在小棠面前。
    小棠不知自己这是第几回与先生对视了，每回与先生直视，她总觉得是这世间最美好之事。她从未见过如此明澈的目光，不灼不寒，如沐春光，仿佛能消融周遭成啸的朔风。她也从未见过如此粉妆玉砌的男子，清俊与内敛共处，诗意与豪气并存，如以寒冰雕琢而成，似因清泉滋润而生。
    即便是师父……一抹飞红悄悄上了小棠耳边。即便是师父，与先生相比，也难分伯仲。两人同时往一块儿一站，师父就像是茂林中那株最挺拔的松树，即便长在浓郁的松林中，照样能为人一眼辨出。而先生……着实不知该如何形容先生了。
    “你这丫头，可是又走神了。”小棠的额头遭先生手中的羊毫顶端轻轻一打，思绪连连抽回，唯有尴尬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先生朝着小棠浅笑，“过来，离我近些，我考考你这几日识字的成效。”
    小棠近了先生身旁，只不过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属于先生独特的气息，悠悠地入了喉间，心中的那些忐忑仿佛抛到了九霄云外。
    先生从故纸堆里随意地抽出一张，每张纸上的九字他已烂熟于心。
    “呀，先生都写了这么多张啊。”小棠望着宣纸上的字迹，自右往左一一数着，总共排下了九字。
    “是啊，浑浑噩噩间，竟已过去了这么多个冬日。小棠，这九字，你可都认识了？”先生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指着最右边那字，这一指，仿佛是直入小棠之心，将前几日的场景速速重演了一遍。
    先生便是这样，每回都是极有耐心地教她识字，可愚笨如她，大概生来便与天底下的字有过节，每每脑中浮起模糊的印象，却总不能完整地把握学过的新字。
    “亭，人所安定也。”
    “亭台楼阁，高耸直立。”
    “亭亭，又可形容身材修长或树木细长挺拔。”
    ……
    小棠望见先生那着实好看的手指往宣纸上又按下了几分，“怎么，还是记不得？”语声照例是一贯的平和，看来并没有因为她的迟疑而恼怒。
    小棠的脑袋垂下了几分，反将先生此刻的神色看得更为清楚了些。“先生，我……其实这字吧，我应当是认识的。可……可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若是师父遇到这样的情况，定又要数落她一番，可看先生的脸色，还是那么平易近人。
    “那么这一字呢？”先生的手指又往左侧移去了几分，落定在第三个字下方。这个字，看起来比其余几字复杂些，结构也有些特别。
    “垂，远边也。”
    “垂，又可指细长下挂之物，多用于树。”
    ……
    小棠正细细回想着往日的场景，这字，她原也是学过的。
    松林里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更像是疾步奔走的声响，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破眼前的宁谧。
    小棠提高了警惕，手护在了先生身外。
    “不是别人，是方逸。”耳畔传来先生沉着的判断，先生的目光延伸开去，仅凭这脚步声，便认出了来人。
    先生将两手撑在座椅两边的把手上，缓缓起身。大概是坐得久了，这一回起身显得有些艰难。
    小棠下意识地伸手，手已然触及先生的狐裘，却登时遭到他的阻止。她看到先生原本一直舒缓的眉色蹙了起来，原来先生也会有不平静的时候。
    “小棠，不用管我，快去帮方逸。”
    （4月21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