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昏黄，一整天的闷热正一点一点地消退，今天不是扫墓的时节，群山环抱的灵灰阁，前来念亲的人极为稀少，使这宁静的山林更显寂寞。
    繁华都市里游弋的人们，每天总是让自己充塞着各种琐事，似是害怕时间太多会空虚惆怅，于是，那些已逝的人和事，便被自然地遗忘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卓曦关好用来躲开传媒的白色小轿车，身上已经不是原来的西装，而是换了白色休闲服，头上顶着白色棒球帽，还架了一副书卷味十足的黑色粗框眼镜，霎时褪去了一身犀利的帅气，和四周灰沉沉的环境很是搭调。
    沿着管理员指示的路线，他来到一座六层高的大楼前，从下往上看，层层叠叠的楼梯在大楼的两边蜿蜒而上，走在上面，仿佛有踏不完的旅程在等待来人追溯。
    他从东面拾级而上，“嚓嚓”的脚步声徘徊在灰溜溜的混凝土梯间，孤寂而空洞，快将褪去的阳光化不开这种低沉的气息。
    人，不管多有能耐，在生命终结的过后，都躲不开这种深不见底的无奈。
    迈进二楼的瞬间，长长的走廊紧贴着一墙又一墙的骨灰龛位，由天花至地面无限伸延，每走一步，都有一排排的黑白照片近在身边，一批又一批的眼睛，像是凝视着他，也像是穿过他去遥望那山后远远的繁华。
    卓曦很少进入坟场，生父自小不知所踪，不明生死，父家的亲人一个都不认识，外祖父母则葬在台湾，而且母亲和娘家并不亲近，所以，小时候，同学们每逢清明重阳去扫坟，他都只在家里玩，对于死亡的理解，他没有半点体会。
    此刻，他和这么多的逝者如此接近，一阵阵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敢多看，只是专注地在墙与墙间的侧脊，寻找2704的标示。
    终于，在拐弯处，他看到一个飘着裙摆的白色身影。
    如灵如魅，如妖如仙，黑色的头发碎乱飘摇，走廊外的金光洒落，赋予她满身的光环，素净的脸上有温柔的哀戚，像个末日的天使在悲悯人世间的凄凉，她倚着半高的外墙，安静地看着对面五步以内的一个大理石碑出神，世间一切已无法打扰她的思绪。
    看到小洋的一刹，卓曦本想冲上去搂住她，却被她此刻身上散发的灵气所摄，竟有种不敢亵渎的感觉；他放慢脚步，怕惊扰了周遭的空气，只为能好好体会这种陌生的感动。原来，能看见她，真好。
    终于，他来到她的身边，停下。
    她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移动，任由凉风带起秀发，缕缕打落在脸颊上，淡唇微张，轻柔地问：“你来了？”
    “嗯。”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对面的石碑，上面一小张黑白照片，有一张楚楚动人的容貌，下面则雕刻着属于她的名字：伍皓洁。
    “这是我妈妈。”小洋的声音还是那么的轻，却如黑洞般深邃。
    卓曦向照片深深鞠躬，抬头时再看看那张黑白的面孔，不知何故，总觉得眼熟，或许是小洋长得太像她了吧？接着，他扫过旁边的两行小字，其中一行刻着：卒于一九八六年二月五日。
    一九八六年二月五日。小洋五岁生日后的第二天。
    一阵强烈的心疼浓浓升起，他握起她的手，冰凉的触感与四周闷热的气温显得格格不入。她，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或许是手心传来的温暖溶化了一层寒气，小洋抬起头转脸看向他，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情绪，缓缓开口道：“那年，她服毒自杀，我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的。。。慢慢的去。。。。”
    卓曦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的；他不敢说话，怕触动她的伤痛，这个可怜的人儿，以后他要捧在手心，好好爱惜。
    然而，小洋没有动，也没有伸手去回应他的拥抱，只是木然的贴着他的身躯，继续说下去：
    “妈妈死的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临死前跟我说，我没有爸爸了，以后只要记住妈妈，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也走了？为什么我只有自己一个？突然间，我就只有自己一个。。。。。。。。。。。”
    卓曦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罕有的眼泪渐渐爬过他的脸，怀里的人儿仍然木讷，呆呆的声音继续述说她的故事：
    “后来，一个叫梁晨的哥哥对我很好，曾经，我以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哥哥了，我有亲人了，但是，突然一天，他也走了，不是他的错，可是，他走得很远很远，结果，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跟我亲近的人，都会突然不见了？为什么？”
    “小洋，你现在有我了！你不是一个人了！永远也不会再是一个人了！”卓曦一手抬起她的脸，想要抹去她脸上的忧伤，她却摇头，拿住他几乎触到脸颊的手，认真地对他说：
    “你听我说，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我总觉得，不知道哪天，那些我在乎的人和事都会突然失去，就算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我都会胡思乱想，我会没由来的变得好沮丧，可能只是为了一个无意的眼神，或者一句无心的话，和我在一起，你会很辛苦，你会很累很累，我不想。。。。我不想等到那一天你再也受不住的时候才突然离开我，我也不想看见你痛苦，卓曦，你懂不懂？我不想伤害你，你要想清楚。。。。趁现在还来得及。。。。。。。。。”
    对，趁现在还来得及，趁还未习惯依赖他的日子，趁还未沉沦于他的气息，还可以潇洒地欺骗自己：让爱在最灿烂的时候中止，没有遗憾，不必一生相依。
    趁现在还来得及。。。。。。。。。。。。。。
    天知道，这句话，她说得有多艰难。。。。。。。。。
    “不。。。。不。。。。不要。。。。。不要放手。。。。不要放开我。。。。不要。。。。”卓曦已经在哭了，抱住小洋的手死紧不放，不要，他不要放开她，他宁愿辛苦、宁愿疲倦，没有她，他会死。。。。。。。
    “我也不想放手。。。。。。。。”小洋也在哭，终究忍不住渴望伸手回抱他。
    “那就不要放！”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反而是使人安心的宣言，“我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事情隐瞒你，我会让你很放心，你相信我，你要相信我，我不怕辛苦，我不觉得辛苦，一点都不觉得！伍小洋，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
    小洋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卓曦的怀里不停地点头，脸上的泪水一滴不漏地擦到他的胸膛上，白色的上衣盛开着一朵一朵透明的玫瑰，似要为小洋的过去划上一个一个大大的句号，告诉她要欣然接受已在手里的幸福。
    今夕黄昏很美丽，深挚的爱在泪水的滋养中蔓延；相爱的人，或许有天会明白，幸福，不单是无风无浪里的平淡，也是困难重重里的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