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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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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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的草木,总是最茂盛的,山谷里洒落着春阳,绿叶荫里还残留着几瓣浅粉的花,小杏子却已经结到青豆大。郭光庭牵着马慢慢走入的时候,心头其实微有点恍惚,仿佛踏入了多年前的曲江池畔,少年心里满满鼓舞着单纯的喜悦,跟着前面的赭黄衣走,一径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在意下。然而回望故国,惟见叠叠千山,茫茫白云,不见长安见尘雾,天涯海角的距离,终究是自己走了出去。
他步下稍慢,李濬还如旧时好性子,停下来微笑相待。谷口其实还有神策军的士兵把守监视,谷里其实是驻过驾的,连地下的绿草都被踏得平平整整,毫无障碍,前后的二人很容易走到一起。两匹马也是旧相识,走得近了,转首互相嗅着鼻子打喷。李濬唤了声“百花辇”,郭光庭的赤骠马便向他扬起的手挨擦亲热,李濬笑道:“却原来还是这匹‘百花辇’,可道也识得旧主。”
郭光庭便低首道:“正是陛下所赐,岂敢忘旧。”
李濬道:“坐罢。”将马缰向树上一绕,自己解了黄披风往草地一铺,盘膝而坐。郭光庭于是也学样系了马,席地跪坐在一侧。马匹形成了一道屏障,使得谷口守望的唐军只能隐约看见二人没有冲突,看不见具体行动。李濬做了个“这般便于叙话”的手势,郭光庭只是道:“待罪臣喜见天颜无恙。”
李濬道:“长安一别,不道将军大有进益,恃兵横行南北。”郭光庭道:“陛下见谅,忠义军只知一心报国,不愿见各地王侯矫诏起事,沮遏中原。”李濬带笑道:“矫诏?亏你等有这般堂皇藉口,莫非朕也是伪冒得来?”郭光庭道:“不意陛下亲临……忠义军万死不敢冒犯天家。”
他说话微有些迟疑,那是意外之惊后有些不知所措,但语调却又是并无颤抖的,抬起头来又道了一句:“长安一别,也不道尚有重睹天颜之日——陛下在益州安乐,如何自轻万乘,来驾临这两军交战的恶地?”
他抬起头时阳光正落在脸上,面容比之三年前,已是微微生出了棱角,李濬忽然有一丝恍惚,觉得自己认错了人,记忆里那个英秀少年纯然如玉、灿然如金,无论如何也不该出落得清瘦而剽悍,变成尖棱棱一块黑岩石。
他随即扬声笑了:“好,也好!驹奴,你竟也有直言质问七郎的一日!”
他披风之内并没有著黄袍,只是随便穿了紫襕衣,这颜色仍然是尊贵,却不再如日光般刺目。郭光庭平视着他,道:“光庭何敢质问陛下。”李濬道:“问便问了,又如何!何尝不知你怨恨我弃了长安……只是,你,郭光庭!我付长安于你,你可也守住不曾?”
这一句话撕裂了郭光庭的旧伤痛,身形不觉微微一动,似欲起身,却又颓然,半晌道:“是……臣负罪……无颜以见陛下。”
李濬道:“你自己经历,便该懂得了,那般情势,长安到底守得住也不?”郭光庭低声道:“我等……据守皇城死战,也不曾将长安全盘陷落入贼手……后来范阳军来援……”李濬逼问道:“那最终是如何失去?”郭光庭道:“是我等……自弃长安而去。”
李濬纵声大笑,笑声中却无半分喜悦,尽数是讽嘲:“原来你等,也终究知道什么是形势迫人,不可坐以待毙!”
这笑声惊得两匹马一起昂首嘶鸣,远处守望的士卒刀枪呛啷作响,有人呼叫:“陛下安好?”似要过来查看,李濬便长身挥手,示意无恙。郭光庭双手据地,慢慢地道:“我等之罪,上通于天,无可强辩……陛下自领六军而去,又怎知……长安窘迫……”
李濬的笑意,已转成微微冷冽:“你五千南衙军,只道兵弱势窘,败不由人,便怨我将去禁军,退走汉中不是?那便再问,你等仰范阳军救援围困之难,当日承序也领数万人马进入关中,何故他也退走东都?弃你等残兵苦守长安?”郭光庭道:“那是关中乏粮,四野不守,无法驻兵京城。”李濬道:“那八万禁军,当日留了,便不乏粮?”郭光庭道:“北衙本自驻守长安……”李濬冷笑道:“长安本自乏粮,人尽皆知。禁军所用,多是亏广运渠输送、丰安仓积蓄的粮草。潼关失落,仓储焚毁,河渠不通——粮米安能从已扰乱的关中出产,供奉西京?”
郭光庭抬头又低头,无话可对,最终颓然道:“陛下总是有理。”
手里无意识揪着身下嫩草,最饥馁的时候,荒地里什么野草不曾掘来吃过?手指揉着草叶,便知道是可食用的诸葛菜,开的花好似此刻李濬衣袍的紫色,嚼在口中却是那般苦涩。
心头一句话,终究还是吐露出来:“可是……纵然有理……岂堪不情。”
形势道理,也须得一二权衡;人情民生,又岂堪毫无怜念?当日六军簇拥圣驾不回顾而去,可知这一去之后,长安沦落到何等悲惨境地?
此日,是嘉瑞四年三月初。那时,是嘉瑞二年二月底。
郭光庭骑着马自明德门向朱雀门一路行去的那时,心头恍惚,依稀记得昔年随安西军凯旋还京,也和同军将士驰马走在朱雀大街上。被金吾卫清空的街道,也像此际一般空旷宽阔。一错眼,仿佛还能看见当年居民自坊门里纷纷涌出来,摩肩擦踵来观看大唐的勇士,那时候风里飘扬着华彩的旗帜,人声喧嚷如欢快的乐章,是长安日月,盛世风光。
可是离天子抛京幸蜀已过去了将近半年,长安城经历过一次争夺与守卫之战,业已残破了一半城坊,再也不见夹道欢迎的百姓,阳沟里唯有因战乱、饥馑而僵仆的死尸,时不时有刨食的野狗被马蹄声惊动,自沟底窜出来夹着尾巴逃走。跟随在马后的阎万钧低声抱怨:“将军,粮已尽了!闻说城中已有偷食死尸的百姓……城外也是赤地百里,毫无粮草,我等难道便要活活饿死在长安?”
郭光庭只能苦笑安抚:“总不能弃城而去?四野都是贼兵虎视眈眈,岂能离开?况且郡王殿下也曾许诺自东都送粮接济……”身边封八性格暴烈,截住道:“若非范阳军卷了长安余粮而走,我等也不至于恁地狼狈!圣上再不济,临去时还仁善为怀,留下了京太仓、渭南仓。虽说不多,好歹也足军中支吾,谁承想范阳家比贼手还快,一径里悉数捞去,教我军颗粒全无!”
郭光庭无语,阎万钧倒还替范阳王辩了一句:“全因东都又遭逆贼猛攻,殿下这才东去,并不是恶意相弃。”封八鄙夷道:“阎郎将,莫怪小人多口,你南衙委的不懂!休说因为死战逆贼,我军已折损过半,便是五千人齐在,你道范阳军将大伙儿放在心上?郭将军忠义,南衙惨烈——又算得甚底?无硬拳称不得真好汉,力气孱弱,就休想人拿正眼觑你!”
阎万钧最听不得人瞧不起南衙,闻言便要争辩,郭光庭喟然道:“还相争什么?城中看看绝粮,饿死的百姓,怕要比守城时被杀的还多……军中也支撑不住了。”
一时众人都不做声了,南衙卫士大半都拖家带口在长安,但惨烈的战争和严重的饥荒袭来,损折最甚的也就是老弱妇孺。军中几乎每日都有人痛失家眷,连阎万钧家里也刚刚夭折了小女,纵使男儿心如铁,此刻也不禁含泪低头。
封八道:“将军,走罢!”郭光庭悚然一惊,脱口道:“去何处?”随即明白,其实只是说回营——还能走去何处?
街道上吹着早春的飈风,扬起漫天黄尘。风里忽然卷过一片彩帛,打着旋儿从一行将士马蹄下滚过路面,飘扬上半空,是半条残破的泥金舞裙,斑斓的色泽尚未完全褪尽,主人却不知已填了哪条沟渠。众人不由自主目送着这一片残帛飞舞过附近的坊墙,四顾街市萧然,棋局也似的长安城,冷冰冰排列着百八坊、三大内,千门万户静静默默,都无生机。
但坊内居民却还有存活着的,各自在空城中辛苦觅着一口饭吃。此刻长安城内,唯有军中还能按时供给勉强维生的口粮。虽然按照军令,在这等严峻形势下,将士都不得私自将自己的口粮给外人,哪怕是至亲眷属也不得分享,以免自身不饱,削弱战斗力,可是人谁无情,谁能忍心见亲人活活饿死在眼前?摄领主将之位的郭光庭尚且不能遵令,要私送干粮给家宅,南衙上下更是都为家人忍着半肚饥,如若不是四野的贼兵也困于乏粮,不欲攻城,否则以南衙此刻的力量,根本无力战斗,匡论守城?
郭光庭晚间揣着自己分发的最后一袋干粮回宣阳坊的时候,其实有些心虚,又有些怕进家门,担心听见母亲诟谇之声。但一直走入大门,宅中却是出奇的安静,非但听不见阿母每日价不住声的埋怨发作,也看不见一个奴婢的人影。他转过照壁,走过空空荡荡的中堂,心里没来由有点惊慌,放声叫唤:“阿母,阿母。”声音传到宅院深处,荡回阵阵回声,偌大家宅没人在,竟是萧索得有如坟墓。
直到后堂自己的屋里,才见母亲裹着被子蜷缩在榻上。郭光庭抢过去摸母亲额头,连问:“阿母安好?家里怎地无人?”郭母其实身体衰弱,却还使力拍打着榻沿,怒冲冲道:“那干贱人,统统赶出宅了!打脊的小男女,个个该割舌、剐肠、落地狱!欺阿母病着,藏起饮食不教吃,定是自家拿去偷食了!”
郭光庭安慰道:“哪有恁般事?阿母是多心了。”只见母亲气怒吃力,眼神发虚,知道她消渴症发作,一饿久就看不清东西,赶忙解开口袋,倒出干粮来。军中干粮是熟面饼,撕碎开来一煮就烂,虽然粗粝,食物的香味窜入饥肠,却颇诱人。郭母饿得狠了,闻到儿子自厨下端来食物,摸索下床,跌跌撞撞向前伸手索要,郭光庭急急扶她坐在床沿,郭母也顾不得烫,就着手将一碗饼糜狼吞虎咽下去,急声道:“还有无?”郭光庭带回来的是几餐的量,但见母亲要得急切,不忍拒绝,只好又去煮。
连啖三碗之后,连郭光庭也开始犹疑起来,轻声劝道:“阿母,缓些食可好?”郭母口角都是饼糜流出,却兀自喘气索要:“饿杀阿母了,快给来!”一把抓住干粮袋,只是牢牢攥紧,死也不松。
郭光庭听她喘息越来越急,心头开始害怕,低声道:“阿母身上可好?孩儿为阿母请医去。”郭母喘道:“不要医,要食!”郭光庭心头酸痛,跪在地下半抱着母亲身体,安慰道:“阿母勿忧,有孩儿在,哪能没得食?一冬都熬过了……范阳军迟早要来接济……长安再熬一阵……”
郭母喃喃道:“熬不得,熬不过!”喘息了一晌,忽然唤了声:“驹奴。”伸手摸索,郭光庭低下头去让母亲的手摸在脸颊上,郭母道:“我家驹奴,也恁般瘦了……你只道与阿母听:大家和你阿姊,可是便去了什么汉中安乐,永世不回长安了?”
郭光庭颤声道:“圣驾……去年早便自汉中幸蜀,此刻正在益州……阿母忘了。”郭母喃喃道:“阿母如何记得恁多事……只记牢你道大家教你守长安,待他归来。如今守了半年,一年,还是十年,八年……煞长煞久远!对战都吓杀了人,我家驹奴恁地英雄,你阿姊姊夫也不归来……”
郭光庭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因为长期乏食,自己全身都有些微微的虚热,母亲身上却有一种凉意,镇得自己在惊慌中又觉得心定,只是反复道:“阿母且将养,莫多说了……终究会得好转,长安……终究是长安。”
他想把母亲抱回床榻上去,郭母却执拗握住榻前矮几的脚不肯松手,说道:“驹奴,阿母眼睛愈发昏黑了,如何看不见屋里?”郭光庭哄道:“阿母闭眼睡一晌,便自好了,不打紧。”郭母怒道:“那得合眼!倘若那起贼男女摸回家偷物事怎么好?你阿母苦挣了一世,替你争得大家宅,贼兵来了也兀自不肯放,这时节能不亲眼看着,守着!若要丢了一针一线,都是无能耐,你死鬼阿兄也要在地下笑我!”
郭光庭说不出话,心道:“这般光景,还有什么宝物值得看守?”从母亲肩上抬头,无意识环顾,这屋子是自己的居室,每件物事都是看熟了的,此刻却忽然生出陌生来。黄昏的余晖在窗格外印出血光,照得一面墙壁都泛红。墙壁正中是挂剑的空格,这时填上的是用碧纱罩住的一副书法,纱后字字飞舞,是御赐的《宝剑篇》,一笔一划无不烂熟于心,却又是那么寂然冷然。
颓然低头的时候,听母亲还在喃喃诉说:“……阿母吃过苦,吃过苦!却从不曾捱得这般饥饿……不说你阿爷在日爱念,不说你阿姊入宫风光,你阿母自家也是俏铮铮吕国夫人,也曾侍奉太后芙蓉园游春。骆驼峰、鲈鱼脍,小銮刀细细切将在水精盘里,堆得白雪雪、香喷喷,贵人家也多是见腻了,牙箸都懒得动……”
老妇人的声音渐渐含混下去:“阿母吃过苦,不曾捱过饿……你阿姊姊夫总也不归来,便忍心活活饿杀我母子在长安……”
郭光庭抱紧了她,颤声道:“阿母,休再说了!孩儿……总不会……”眼底含泪的时候,看出去样样生花,斜阳赤影映上那罩墙碧纱,红绿相杂,便混合成怪异的颜色——不复血色,原来你都无血色。
一时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阿母,孩儿也不要守了!我和阿母便走,不要长安,不要圣驾!大唐多有好城池,长安洛阳都数不上第一流,我们要去‘扬一益二’,闻说扬州、益州……”
话忽然说不下去,扬州远在江淮之地,中间隔着贼兵纷乱如麻的河东、都畿,如何能从关中走得过去?而益州……益州!
终于满腔悲愤在心底决了堤:“益州,都道是天下第二的富庶州府,刚好做驻驾地……李七郎,李七郎,你忒下得,便忍心抛撇长安如此!”
郭母声息微弱:“驹奴,阿母要睡。”郭光庭喉头酸哽,柔声道:“阿母上榻将养。”郭母道:“不消,驹奴多抱阿母一晌……阿母要睡一晌,明朝就好了,睁眼看日头亮堂……”
她语声渐渐消失,靠在儿子怀中,头颈沉了下去。郭光庭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只觉母亲身躯越来越沉到臂弯里,好半晌才迟疑着叫了一声:“阿母?”不敢摇撼,却又失声连叫:“阿母,阿母,醒转来,醒转来。”
没有应声,再也没有应声。
“阿母!”
惊惶的叫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宅院里,没有人,声音便传得格外远。偌大的家宅,原来萧索如坟墓。春日的风自宅外呼呼地刮,送来深巷凄凉音,是有人在放声行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