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8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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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早春的微雨,其实是极轻柔的,有如二月烟柳的淡淡黛色,远望则有,近看却无,濛濛茫茫无穷无尽。这般天气在文人词客的形容中有个旖旎的称呼,叫做“梦雨”,屋顶鸳鸯瓦上洒落着这零濛梦雨的时候,会让人恍然觉得这一个春天都是雨雾般迷蒙,而被梦雨悄悄打湿的楼外旌旗,便那么懒洋洋垂着,尽风吹拂也舒展不开。
    郭光庭从兴庆宫出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一个梦雨的早晨,衫袖还沾染着御榻间的龙脑香,却将外袍扣起衣领来遮掩着往外走。他穿的是件翻折领胡袍,里面还衬着白纱单衣,本来也不至于让人看见脖子里的欢爱痕迹,只是到底心里发虚,总觉得将外袍也扣实了更加安心,却顾不得这个样子委实“村气”,活像没见过世面的田舍汉乱著衣,免不得宫中人看了都悄悄掩口而笑。
    头一个笑他的当然是看着他穿衣的李濬,却未加挽留:“教你在南内躲着你又不肯,那么趁早回去也好。今日要召裴显来勤政楼入见,你最怕他,不如休要撞见。”
    偏偏郭光庭的运道,越是心虚越会被人撞破,分明皇帝还慵然在寝殿未出御驾,被召见的大臣不应该那么早到,但出通阳门时,却看见上司裴显公服端正,由宣命官引着入宫。迎面碰上,回避不得,只能上前行礼。只见裴显打量自己一眼,便即皱眉不语,郭光庭本来满肚子怀着鬼胎,这一下更是抬不起头来。
    好在跟随着裴显的就是长史杜绪和另一员武将窦惟忠,军中职务是安西副都护,二人都与郭光庭相熟,同他打了个招呼,便即搭讪:“幼宾,可知圣意如何?”郭光庭迟疑一晌,老实答道:“圣上的意思,约莫是不同意裴将军昨日的表文。”
    这下连裴显也哦了一声,转过头又打量了他一眼。郭光庭小心翼翼的道:“将军为何不愿意领神策军?原本将军就是骁骑卫出来……”窦惟忠口快,道:“西京的勾当自有人担当,为甚偏要羁绊我等?突厥虽破,到底西北未靖,万一被吐蕃遮断了道路,安西北庭好大一块所在,岂非白费了心思!依我见……”裴显打断了下属的话,问道:“想必天颜甚怒?”郭光庭忙道:“圣上并不曾怒,只是十分不解。”裴显点点头,做了个“多谢告知”的手势,从腰间解下笏板恭谨执着,一行人往勤政楼去了。
    郭光庭其实没有尽吐实言,望着裴显等人背影,不免有些不安。原来李濬确实是十分不解裴显上奏辞谢领神策军委任之事,但这种不解当中,却分明含着不满的。
    李濬并不容易动怒,尤其是在床笫亲昵的时候,一向态度温存,纵使是不满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奇怪,安西那一带究竟有什么好处?你还年少,喜欢新奇所在闯荡也就罢了,裴显已是望七之年,何必还欲边关劳顿?”
    郭光庭便替上司说话:“裴将军自然知道边关辛苦,但天山南北平定不易,多少好男儿血战打下的所在,舍不得离弃。”李濬道:“不是有副大都护辛淮安摄衔坐镇?他也是军中宿将,素来谨慎,便升任大都护也可,有什么放心不下?”郭光庭道:“辛将军虽然谨慎老练,但终究不及裴将军军令严明,爱恤下属,将士归心……”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李濬眉毛不易察觉的动了动:“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裴显确实当得起名将之称。”
    郭光庭虽然鲁钝,却也觉得皇帝这句赞美说得心不在焉,仿佛有什么心事梗在胸中。但李濬却不会让他窥察情绪,过了一阵又漫不经心的道:“裴显表文里还言道,倘若不归安西,便请出镇河套,防备吐蕃——这也甚是奇怪,你们分明在天山征战突厥,如何顾及吐蕃事体?总不成,安西都护府与河西、陇右等节度使也通信甚勤。”郭光庭奇道:“诸军互通消息,不是常事?安西与北庭、安北、单于等都护府都一向互为臂助的。”李濬笑道:“原来却是我不懂得军中常例了。太后在时,松懈边务,兵部往往供给不力,诸军兀自挣挫至今,委的不易,因此裴显也堪拿大了。”
    皇帝这番话全是谈笑,但那句“拿大”,却无论如何不是好评语。郭光庭过后不久便被他亲吻堵住了嘴,滚在榻间好一阵纠缠,当然也分辩不得了。此刻回想起来,却不觉忐忑,独立宫门回望,连细雨打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幸好却是白担了心,裴显这回召对勤政楼,竟自对答异常顺利,当场接受了左神策军都知兵马使的委任。李濬对此事的解决,很是满意:“将军善于治军,正堪委以重任。神策军是朝廷股肱之师,长由宦官任职,岂是正理?便欲委卿治之。”
    所谓“长由宦官任职”,却是自前朝留下的弊端,便是委任了裴显,与他平级的右神策军都知兵马使,还是一名宦官张显庆。郭光庭觉得,裴显开始不肯接受这个职位,多半也有羞与阉奴并列的意思。但皇帝既然表示了要渐渐整顿,想必从此也会面目一新,接任也不算坏事吧?
    而撤下来的原左神策军都知兵马使,便是太后薛氏家族的子弟。
    郭光庭的职务,到这个时候也终于有了定准:授予左监门卫翊府中郎将之位,加摄奉车都尉,随驾行幸东都。
    行幸东都却是本朝的惯例,长安虽筑有广通渠、广运潭转输江淮粮食供给京城所需,但前朝战乱之后,漕渠壅塞,南方粮食不能运转,京城仅靠关中出产维持,休说水旱之年,就是每逢春夏之交,长安都要常规闹起粮荒,米价高涨。为了解决粮荒问题,天子只好在每年寒食节过后,率领文武百官跑到洛阳去“就食”,直到秋收方才回来,以便给长安减轻压力。堂堂西京城不能让官民都吃饱饭,害得皇帝成为“就食天子”,李濬私下是非常抱怨的,也拟过学玄宗疏凿渠道,但太后在时不喜大兴土木,尚书省又以“疏渠虽是利民,但国家尚在恢复元气之时,不宜遽学明皇帝之事”云云予以拦阻,李濬说起来便只得揶揄:“纵是比我做明皇帝,开元盛世的举措也非恶事,怎见便学不得?”
    如今太后已逝,皇帝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开春便下了募集民伕开凿河渠的诏旨,只是凿渠非一日之功,眼下还是要继续就食东都。李濬办事说干就干,面子上却是沉得住气的,还同陪从仪仗的郭光庭说笑:“这回约莫便是最后一次行幸东都了,想到此后再不必来,岂不惆怅?因此却要好好赏玩,驹奴,我们上林苑打马球去。”
    更化元年三月朔,行幸东都,百官五品以上皆从行。宫中除了杜皇后有妊不宜车马、郭婉仪失女病倒无法随驾之外,四品以上的妃嫔也尽陪侍。二位皇子随母留守西京。南衙十六卫护卫长安,北衙禁军包括神策军等,多数伴送御辇。圣驾一行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旌旗遮日,渭水为之阻流。
    到得三月中旬将半,驾次河洛之交,左仆射杜重华亲率留守司官员郊迎。紫微宫城千门万户层层开启,上阳宫绣幡招展,上林苑繁花满枝,神都苑貔貅拱卫,这是国家仅次于西京长安的另一中枢——东都洛阳,款款来奉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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