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断井颓垣，残破的宫殿，倒塌的天台，以及风中浓烈的血腥，这一切都提醒着我他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司夜，灵兮的死让他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顾恋，他想要的他早已告诉过我。
    漫天的火光滞留了我的脚步，侧过头我看到了同样皱起眉头的魂空。
    那句仿佛诅咒一般的话语在耳边萦绕，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时的神情，他说：“要我亲眼看到六界生灵涂炭，枯骨遍野。”他还说：“凡是我守护的，都是他要毁灭的，那个我费尽心机拼命守护的人，他更不会放过。”
    他恨我，我知道，所以折磨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伤害那些我在乎的人。我便是深知这一点，才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毕竟他最想报复的人是我，他想要的也只是我一个人的生不如死。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神魔之战不可避免，但我相信以碧霄的能力至少可以和他一直周旋下去，或许在漫长的时光里神魔也能够共存。可我没有料到他竟会忆起与我的种种，竟会那样不顾一切的分出半魂为我虚耗性命。我更没有料到那个女子会为他身陨，让一切不在我的预料。
    感受到身旁魂空担忧的目光，我摇摇头宽慰道：“我没事，也不会有事。”
    “……”魂空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明明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仍旧默然无言。
    “他不会让我有事，整个魔界都不敢让我有事。”这一点，我从不曾质疑，因为一个死人还能怎样生不如死。
    “天瑶。”魂空最怕看到的就是她这样无所谓的表情，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走吧，不管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从我醒来的那一刻便没有资格去逃避。”嘴角扬起的是属于天瑶孤傲，在转身的那一刻便敛去所有的悲伤。
    魂空默默地注视着那一步步走向冥河的女子，不是不想挽留，而是没有那样的理由。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和她一起，一起迈向那注定荆棘的前路。
    冥界的忘川，是亡者通往冥界的唯一途径，忘川之水可以洗涤所有的罪恶，当然也包括所有的情感与回忆。所以，一直以来忘川都被人称为悲伤之河，离别之河。那开在忘川河畔的红色曼珠沙华，在沾染了无数的鲜血之后显得更加的妖冶，在风中飘零好似也在为这样的别离而唏嘘。
    我以为我早已经历过绝望的别离，可当那抹绿色的身影在我眼前坠落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是他说的炼狱。
    “萦儿！”朝云哥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我的心冰冷到极致，那个在朝云哥怀中绽放的苍白笑容，让我不自觉地紧握住双手。
    弥漫的血腥中，那双红色的眼眸好似染了血般诡异而残忍，凝望着我闪动着复杂。
    十年，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的时间，但就是这样的十年却让一切都物是人非。
    “天瑶。”熟悉的声音一如他温柔的眼眸，我知道这是属于他碧宵的云淡风轻。
    “碧宵。”没有时间去感伤这久别重逢的感动，回首对上那哀伤的目光，纵使心如刀绞却也只能道一句：“你去看梦萦姐。”
    “小心。”纵使万般难舍，碧霄也只这么淡淡的说了一句，便如她所言转身去看那身受重伤的女子。
    “魂空。”我担忧的目光落在了那条去往人间的通道，此刻朝云和碧霄已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管人间的怨灵，此刻的人间定然如同十年前那般，骨肉分离、挚爱离散。
    “我明白。”无需我多说什么，那沙哑的声音已响在我的耳边，让人安心。“一切交给我。”
    “记得，要活着。”风中的轻语，是我们的哀伤，亦是我们的希望。
    “你也是。”魂空颌首，再不迟疑，朝着人界的方向而去。
    “天瑶。”此刻，耳畔响起的不再是那个温柔的声音，我望着那双与魂空截然不同的红眸，习惯性的弯起了嘴角。
    “很惊讶吗？”那双同样凝视着我的暗红眼眸里思绪万千，但此刻我却没有探究的兴致，迎风轻语道：“你不是早已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吗？”
    风中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若不是耳边还回荡着朝云哥绝望的声音，我几乎就要相信这就是永远。
    “够了吧，这么多人的性命难道还抵不上一个灵兮。”面对他如今我只觉得疲惫，早已没有力气再跟他继续纠缠下去。
    “仅仅只是这样，你以为就能弥补我心中的痛吗？”十年不曾听过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那样的冷漠，一字一句无不提醒着我，他心中的憎恨。
    “那你还想怎样？”我无力与他纠缠，梦萦姐的伤势早已扰乱了我的心绪。
    他谄笑，红色的眼眸只剩下一片冰冷。“我原本是要你朝云哥的冥界陪葬，可如今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我其实很想说：“是啊！这样你才能看到我无能为力，生不如死的样子呀！”可我只是笑，直到他用那双冰凉的手扣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与他对视。
    “天瑶，你醒了真是太好。”他眯起眼，欣赏着我的狼狈，用邪魅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道：“这样玩起来，才会更有意思。”
    我沉默，是因为我无话可说。
    “天瑶，我等着那一天。”邪魅的笑声消失在呼啸的风中，我闭上眼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平复。
    如今我能做的，便是不惜一切的守护他们，如果依旧逃不脱那样的结局，我也会一直走到最后。
    身后那个悲戚的声音让我迈不出脚步，回首是碧霄望向我的目光，我就在这样的绝望中与他对视，那双云淡风轻的眼里也写满了无能为力，让我的心跌入深渊。
    我知道，我已绝无力改变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不去面对这绝望的别离。
    “哥哥……”似有似无的声音如轻烟般朦胧，梦萦伸出手替朝云拭去眼角的泪光。“……对不起……不能陪你走到最后……”
    朝云握住梦萦冰冷的手放在唇边，红着眼笑道：“傻瓜，不是说过永远也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
    梦萦吃力的点点头，“……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今天之后还有明天……但我没有想到，原来……我们只剩下今天。”
    她虚无的声音，道出神族的无尽哀伤。
    “不会的萦儿，相信我，我们还有明天。”朝云紧握住她的手，将神力渡了过去。“你忘了，我们约定过要一直走到最后。”
    梦萦摇摇头，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照顾……照顾好自己……”
    风中传来的轻语，一字一句像刀子一般刻在我的心间，直到那因虚弱而变得更加温柔的声音轻唤着我的名，我才重拾面对一切的勇气。
    “天瑶……”那个温柔的声音又再响起，当我终于走到她面前时才发现，那个美丽的身影已开始变得透明，连笑容都显得那样无力。
    “梦萦姐。”我握住那双异常苍白的手，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可她却摇摇头，用最后的力气将我的手放在了碧宵温暖的掌心。
    “梦萦姐。”我懂她的心意，可这份情谊我终究是要辜负。
    “碧宵，你也要……好好照顾她。”说完这句话，梦萦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痛苦的皱起了眉。
    从梦萦决定回来与朝云并肩进退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还有明天。作为神族，梦萦从不畏惧死亡，更何况能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神形俱灭又有什么关系……可她没有料到，最后还是要留他一个人。
    万般的不舍，万般的眷恋，却抵不过所剩无几的时间。
    “天瑶……”心中悲戚难言，除了朝云在梦萦心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孤傲倔强到让人心疼的女子。
    “我知道。”不愿违了她最后的心愿，我笑了笑说道：“我答应你，我也会好好的活下去，和他一起。”
    闻言，碧宵更加紧握住那双并不温暖的手，用他的悲伤抵御着她的绝望。可灵犀相握的双手，又怎化得了铭心刻骨的伤痛。
    我看到她嘴角上扬的同时，身体开始化作五光十色的梦境，那双温柔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紧接而至的是朝云哥哀痛的呼声。
    “……朝云……我……我……”梦萦伸出手，孱弱的声音已叫人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萦儿。”朝云连忙握住她颤抖的手，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崩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朝云，那样歇斯底里的绝望，我想那日我离开时他定也是这幅模样……或许，他比他更加绝望。
    当五彩的梦境消失眼前，朝云的怀中再也不见那绿衣翩跹的女子，我终于看到朝云哥红着的眼眶有晶莹的液体滑落，他空无一物的手紧握着不住的颤抖。
    疮痍面目的冥界，如今更是被巨大的哀恸笼罩，即使冷漠如我也不忍去打扰那个人的哀痛。。
    “朝云，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痛，可如今不是我们感伤的时候。”终于，让人窒息的沉默被碧霄淡淡的声音打破，提醒着我们肩负的责任。“你也不想让梦萦姐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吧？”
    “意义？”朝云突然笑了起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没有她，我的人生哪里还有其他的意义。”
    这样的回答，让碧霄皱了皱眉，不禁呵斥道：“朝云，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我不够清醒吗？”朝云的手掌紧握成拳，发出清脆的骨节撞击声，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可以怎样。”
    “陛下。”这样的朝云也让陌黎担忧，顾不得撕裂开的伤口，单膝跪地说道：“都是陌黎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殿下，属下有负陛下的重托。”
    “错，是错了，从始至终，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没有杀了她。”朝云空洞的目光突然变得炙热，那双望着我的眼里涌动着的杀意，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这一次，他是真的想要我死。事到如今，错的人依旧是我。若是我死，就能换回梦萦姐的性命，我一定毫不犹豫。可这样没有意义，我死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
    “朝云，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她，她已经背负了太多，再承受不起。”碧霄不露痕迹地挡在了我的面前，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替我抵挡所有的悲伤。
    “那我的萦儿呢？她是罪有应得，还是死有余辜！”朝云冷冷的说道，目光如寒冰般冷冽。
    “朝云，你够了。”碧霄不悦地皱起眉，“就算是为了梦萦，你也不该如此伤害她。”
    “那你了？”朝云不禁好笑，“当初是谁，为了她要覆灭整个六界。”
    闻言，碧霄不悦地皱了皱眉。
    “碧霄，你要维护她到底是吗？”梦萦的死让朝云几乎疯狂，而碧霄的举动更是让朝云愤怒。“我只说一次，让开！”
    “除非我死。”无需多言，这四个字足以代表碧霄的决心。
    “好，那就不要怪我。”无处宣泄的痛苦被朝云化为凌厉的掌风直逼碧霄而去，那带着强烈愤恨的冥皇之力，即便是从前的碧霄也不能保证毫发无伤的接下这一掌，更惶恐如今。而这一切，又是因为我。
    掌心凝聚的光明之力是不愿被他保护的倔强，他似乎忘了我从来都不是只会站在他身后靠他护佑的女子，从来都不是。
    身形一动，想要如他那般挡在他的身前，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手腕，阻止了神力的流动。他冰冷的手让我心惊，明明伤重至此却还要傻傻地护着我，他难道不知这样的举动只会让我的心更痛。
    凌厉的掌风已至眼前，再度凝聚神力已不可能，此刻唯一能做的便只剩下拥抱住他，用我自己的方式替他抵挡所有的伤害。
    “天瑶！”温热的液体喷了碧霄一身，让他几乎快要像朝云那般失去理智，那些痛苦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让他抱着天瑶的手有些颤抖。
    心脉几乎被震断，我眼前一黑几乎快要晕厥，可身后的掌风随之又至，根本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强撑着意识硬接下一掌，趁着空隙重新凝聚指尖的力量，在被血染红的冥河岸边开始了这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
    “够了，朝云哥你疯够了吗？”握住朝云刺过来的长剑，我厉声吼道：“现下冥界是什么情况，你竟有心情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看眼前的人置若罔闻，我苦笑着摇摇头。
    “杀了我，你的心就不会再痛苦了吗？杀了我，梦萦姐就会活过来吗？”顾不上掌心的刺痛，我握着剑的手又再紧了紧，血顺着长剑滴落在盛开的曼珠沙华之上显得更加妖冶。“你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的命若你想要我给你便是，但绝不是现在。”
    那双红着的眼渐渐被悲伤吞噬，朝云颓然地松开手，嘴角扬起一抹惨淡的笑容。
    “陛下。”陌黎担忧地目光从未离开过朝云的身上，但除了静静地陪伴陌黎也不知在他的世界突然倾塌的此时，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恨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朝云苦笑，暗淡的眼眸里已没有了杀意，只剩下无尽的惆怅。“天瑶，我杀不了你，可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代表着冥界四方守护的图腾在此刻闪烁着，除了那个吟诵着咒语的冥界之主外，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着赫然的神情。朱雀、青龙、白虎、玄武这四方神兽在上古时所设下的冥界封印，如同天界的撑天石支撑着整个冥界的空间，如今他启动了四神的咒文，冥界将从此隔绝于六界之外，除了人类的魂魄能够进入和再度轮回，任何人都不能再踏入冥界半步，自然冥界的人也不可能再离开半步。我知道，他这是要与我们彻底的划清界限，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朝云，你疯了！”看着已经不可能停下的封印，碧霄云淡风轻的脸终于被打破，再也无法冷静。“你竟要在这个时候让冥界永诀于世，那我们这些年的牺牲又算什么！”
    “我早该这么做。”四神的封印已到了最后的时刻，当四方的图腾消失之时便是冥界永诀之时。
    “你荒唐！”碧霄怒极反笑，隐在白衣下的手气得发抖。
    “碧霄。”我摇摇头，“既然朝云哥心意已决，我们又何必纠缠。”握住那双经历了太多悲伤绝望的手，低声说道：“走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他剩下的话淹没在了灵犀相握的双手中，我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以及他眼里浓浓的伤。
    我没有想过，与朝云最后的别离竟会是这样。可这样也好，至少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虽然他失去了梦萦。
    紧握的手抵不过彼此的悲伤，甚至我更加的绝望。可他嘴角扬起的淡淡笑容，却温暖了我满目的苍凉。
    “朝云，我希望还能有和你再见的一天。”碧霄淡淡的说道，紧握住我的手再不言语，带着我消失在这片充满哀伤的世界中。
    当冥界终于恢复宁静，朝云才发现，原来身边除了陌黎，这偌大的冥界就只剩下自己。
    “陌黎，你也去吧。”四方的图腾开始闪烁，无需片刻便会彻底的消失，朝云看着一直陪在他身边缄默不语的陌黎，皱了皱眉轻叹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冥界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除了这里属下哪里也不想去。”陌黎摇头，在朝云的注视下浅浅地笑了起来。“冥界，永远都是我的家。”
    “好。”四方的封印在此刻完成，朝云闭上眼，不再去看这入目的荒芜苍凉。
    从此，世间的纷扰再与冥界无关，纵使沧海桑田、天崩地裂……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却再也无法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