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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徹獨自上了逐月閣頂,手中端著他新做的一碗蓮子冰露。
淡粉色的水晶狀涼粉裏嵌著片片桃花瓣在碗中輕晃,桂花酒釀上幾顆白糯的蓮子被點點蕊黃與剔透的碎冰圍著,色澤清雅而明亮,倒與眼下春景交相輝映。
雲徹輕輕將碗放在頂上橫梁,起身遠視此處看去的又一年春景。
二三間位置很偏,臨近懸崖,逐月閣很高,高到視線能夠越過蒼蒼林蓋,婆娑樹影,從千枝萬葉上飛過,落在更遠更遠處,那個看不清也聽不清,但總在腦海回響的人間。
凡人想修仙,仙人愛思凡。他還沒成仙,就終日思凡。
今夜有幾片輕雲,慢慢地從阡陌上走過,卻也擋不住背後那星星點點的燈,或許每一盞燈都是某一個人的歸所。
雲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歸所,有人身體在流浪,渴求著能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有一個自己的家。
如果他的願望也隻是想要黑夜中有一盞燈隻為他亮起,那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簡單,這個願望很好達成,隻要他願意,他可以有很多身體上的歸所,但可惜這不是他的願望。
他的身體可以有很多歸所,他的心卻再無歸所。
雲徹有時候也會想,到底是身無歸所的人更慘,還是心無歸所的他更可憐。他一直沒能得出一個答案,他未曾體會過身無歸所的苦,所以不能評斷別人的痛,他隻知道他這輩子,或許再也不能安眠。
但是沒關係,他想,他很快,將不再需要安眠。
雲徹在橫梁上坐了下來,手上輕輕攪動小碗裏的調羹,碗中春色波蕩,夜風尤為多情,輕撩他雪白的發絲,他忽然想起前廳裏吃飯的人來,心中忍不住想:如果是你該多好。
所有人都以為沅芷君皎皎明月,謙謙君子,是玉做的骨,冰做的魂,麵對桃花千萬朵,甚至懶於俯眼一看,必是個清心寡欲流謫仙,沒有人知道,他最是思凡,心中埋藏著一座活火山。
月兮筷子扒著盤裏雪白的魚肉,南風坐在他對麵悶悶地咬著一塊蘿卜,他們此刻坐在院中那棵櫻桃樹下,夜風一吹,一瓣白花扭扭捏捏又端端正正地落在了他筷子上的魚肉上,月兮鼓著腮幫子一吹,不要臉的花瓣就飛進了湯盆裏,魚肉則被他送入口中。
雲徹的廚藝退步了——月兮心想。
“君上不吃麼?”
南風很不爽地蔑了他一眼,道:“君上他不用吃飯。”
難怪廚藝退步。
“不用吃飯又不是不能吃飯。”月兮道。
南風就又恨了他一眼,但臉上神色,也思索起這個問題來,想了想道:“君上他現在肯定煩心著呢,你不要去煩他。”
“煩什麼?”
“還不就是被逼著相親,每回君上一回來,族中那些長老第二天準送一堆姑娘到二三間來,鬧得君上現在越來越少回來了。”南風不悅地道,又抬眼看月兮:“我可奉勸你一句,明天在長老他們麵前,可不能再胡說八道了。”
月兮啞然失笑:“沅芷君也有被催婚的煩惱?”
南風當即就更不悅了,停下筷子恨他,臉色相當臭:“你這人是真討厭,沒點同情心就算了,你怎麼還笑呢?”
月兮不解道:“這怎麼不能笑?這不是好事嗎?你們君上也老大不小了,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
南風爭辯道:“可我們君上根本就不喜歡她們。”
南風這句一提,月兮也就豁然想起進二三間之前,他跟雲徹也說過這個問題。
曾經滄海難為水......
“那直接拒絕不就好了?”月兮道:“讓他們有多遠滾遠。”
“哎呀~你根本就不懂,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咱們君上的立場,根本沒辦法拒絕。”
“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怎麼就沒辦法拒絕了?”
“你知道咱們君上的身份嗎?”南風重音強調:“他可是雲家嫡係唯一的根苗,他要是不延續香火,雲家嫡係一脈可就要斷了,長老們也是為了家族考慮,每每搬出這套說辭,你讓君上怎麼拒絕?拒絕了那就是大逆不道。”
月兮瞅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自覺很不能認同,吐出嘴裏的魚刺“嘁”道:“雲頂仙天裏所有姓雲的,還不都是一脈香火傳下來的,連家主之位都拱手讓人了,怎麼就不能拒絕,怎麼就不能斷了?”
說完,又猛然想到:“該不會是那幫長老還想著要把家主之位傳回來吧?”
南風一臉義正詞嚴:“有何不可?本也就是當年君上年紀太小,才找現任家主暫代的,交還回來,天經地義的好吧。”
是,確實是天經地義,可月兮心裏想的是,那不得麻煩死了?
他從前做南盟少主之時就是個完完全全的甩手掌櫃,饒是如此,也常叫他頭疼不已,身份所限,許多事做來束手束腳,哪有一身輕來得暢快。
雲徹知道他自己明日將要麵對什麼,因此,不得不將探尋沈三小姐魂魄的計劃推後。
其實他也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的,他不在乎什麼家主之位,而且他所剩的時間有限,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他沒工夫做什麼家主,更何況他公然與仙盟作對,拒絕調遣,雲家這個時候也不敢扶持他上位,他更不可能找一個女子結婚生子隻為了延續香火,這樣不負責任的行為在他看來隻是因小失大罷了。
他不拒絕是因為即便他拒絕了,那些長老也根本不聽勸,依舊樂此不疲地往二三間裏挑選姑娘,她們雖然是自願報名來與他相親,可也沒做錯什麼事情,姑娘家對名節總是看得很重的,他若與她們聊一聊,再搖頭,隻當是兩人不合適,若是來都來了又直接就將她們拒之門外,她們以後難免要落一個長期的“自不量力”的笑柄。
拒絕了也沒用,領進門的都要花時間裝裝樣子,所以後來他幹脆很少再回雲頂仙天了。
好在也就隻是一天,挺一挺也就過去了。
月兮躺在床上,有些心不在焉。
雲徹自那之後再也沒出現,南風讓他隨便挑間屋子睡覺他就隨便挑了一間,很普通的一間客房,二三間裏雖然常年無客,但南風平日裏一個人太閑,把到處都打掃得幹幹淨淨,他推門進來時就一層不染。
他翻來覆去半點睡意也無,又翻身起來,坐到窗台上看月亮,窗戶正對荷塘,那架橋離他幾丈遠,對岸就是逐月閣。
前世,他封君之後就離開師門了,也不回家,拉著人成日在外浪蕩,但無論他有多忙,在外麵玩兒得多野,他每年都會來雲頂仙天看望雲徹,有時小住幾日,有時也賴上十天半個月。
若是蓮花開的季節,便就躺在塘中那艘小船上,任風吹著在蓬蓬蓮葉蓮花下穿梭,滿船清夢壓星河;若不在蓮花的季節,他就拉著雲徹上逐月閣頂,逐月閣頂視野開闊,放眼望去,沃野千裏。
現下這個時節望出去,應該是連成片的菜花,這種花花香馥鬱,隻是遠望著都好像花香鑽到了人鼻尖下。
他以前隨身帶著個紫玉的酒葫蘆,裏麵永遠都裝著最醇最烈的好酒,雲徹是不飲酒的,但總架不住他盛情難卻,雲徹的酒品很好,喝醉了,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地就睡去了,偶爾蹙蹙眉頭,根根分明的睫毛就跟著輕顫。
他們有的時候在閣頂上一同醒來,正好見東方霞光萬丈,朝陽升,流霞散。但更多的時候他醒來都會是在逐月閣的床上,而雲徹總是在恰到好處的時間端著一碗醒酒的湯上來。
現在想來,前塵往事真如昨夜的一場夢,曆經時真真切切,醒來卻又深覺遙不可追。
翌日清晨
天剛蒙蒙亮,二三間的院門就被人敲開,三個老頭帶著一眾類型各異的漂亮姑娘浩浩蕩蕩地闖進來,活像是皇宮裏的內官帶著秀女來供陛下選妃。
南風放人進來時驚覺不對,默默數了數,訝然問:“大長老,這次怎麼會有十四個人?比以往多了四個。”
為首的老者清臒而修朗,雖白發蒼蒼,卻有蒼鬆之遒勁,開口平淡又自帶威嚴:“怎麼會是十四個?分明是十五個。”
南風便又數了兩遍,兩遍之後,他驚訝地發現他並沒有數錯,就是十四個人,除非把隊尾他自動歸入護送隊伍的雲夢婷算上......
南風瞬間如遭雷擊,心想:這玩笑可不興開啊。
“不是,長老,這麼多人,每一個都要見君上,還不得把君上累死了。”南風苦著臉抱怨。
按照以往慣例,一人半個時辰,十個人就是五個時辰,一天一共也就十二時辰,這就很辛苦了,如今弄來十五個人,那就是七個半時辰,村裏的牛都沒這麼用的。
第二個老頭聽罷不悅道:“君上都還沒說不可呢,你抱怨個什麼?”
南風難得大了一回膽子,想著沅芷君就在裏麵,此時不狗仗人勢更待何時?蔫不拉幾的回懟:“就是因為君上不說,才叫你們這麼折騰。”
第三個老頭聽罷不樂意了:“嘿你這個小崽子,你說......”
被大長老雲鬆抬手製止:“好了,都少說兩句,君上人呢?”
南風悶悶側了側身示意:“在廚房做早飯呢。”
大長老神色頓露不解:“君上早已辟穀,還做什麼早飯?”
南風想起昨夜月兮的話來,照搬道:“不用吃飯又不是不能吃飯。”
第三個老頭又不樂意了:“你這小崽子,連大長老也敢頂撞!”
話音未落,人群中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呼,姑娘們望著閣樓甬道裏走出來的雲徹眼睛發直,雲夢婷在隊尾神色不悅地蹙了蹙眉,最終什麼也沒說。
三個老頭同時道:“君上”。
姑娘們跟著見禮:“見過沅芷君”。
雲徹輕輕點了點頭,回禮道:“三位長老。”
“君上來得正好”,雲鬆走上前拍了拍雲徹肩膀,將後者帶回甬道,暫離了人群視線,“老夫有幾句話要與君上說。”
見此驚鴻一現,原本安靜的隊伍頓時像燒開了的水一樣鬧騰起來,雲夢婷見不得這般無紀律的場景,且半點女子的矜持也無,朗聲呼道:“好了!”
她的聲音就好像一隻開弓的箭矢,姑娘們豈不聞三絕仙子之名?立刻安靜下來以免被箭矢對準。
雲夢婷很滿意這個效果,繼續道:“南風,趁這個時間,你給大家講一講夕暉靜雲的禁忌吧。”
南風再狗仗人勢,也不敢惹雲夢婷,立刻點頭應了,他做此事也不是頭回了,很有一股得心應手的熟稔味道。
“夕暉靜雲有夕暉靜雲的規矩,諸位仙子來到此處,有三點禁忌請務必要遵守。”
“其一,這個秋千絕不能碰。”南風指了指櫻桃樹上垂下來的秋千,“我知道很多仙子都鍾愛這項活動,但是,請諸位記住,這個秋千不是為諸位準備的。另外,也不要攪擾樹上的花,之前有位仙子企圖以花雨吸引君上的注意,反而惹怒了君上,因為這棵樹上的櫻桃,我們君上還要留著釀酒呢。”
“其二,仙子們待會兒會分別進去與君上近距離相處,進到夕暉靜雲內院,你們會看到一方蓮池,叫盛月湖,裏麵有兩艘小船,若沒有君上的允許,絕不能碰。”
“其三,夕暉靜雲內有兩個大閣,兩個小閣,諸位現在看到的是追雲閣,進內院之後則會看到逐月閣,逐月閣左右兩個小閣為觀景所用,可登,但任何人,切忌,堅決不要打逐月閣的主意,更不要起偷溜進去的歪心思,會引發我們君上的盛怒的。”
另一邊,大長老雲鬆重重地歎了口氣。
“老夫知道,君上這是拒絕不了在應付我們,但君上也知道,你的婚事,不隻是雲氏一族的頭等大事,你能否延續香火,整個仙盟都在盯著。”
“嗯”,雲徹輕應。
“雲氏嫡係一脈啊,就是這麼個臭脾氣,修真界裏誰不知道?可你若隻是雲氏嫡係一脈便也就罷了,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也決計不會再逼你,偏偏你身體裏還流淌著金氏一脈的血,你明白吧?總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雲徹點頭道:“明白,我會處理好的。”
“明白就好,明白就要去做,這些姑娘都是名門望族裏自願報名來的,知道你清明要回來,早在雲頂仙天住了小半個月了,你不要覺得這樣做好像利用了她們,把她們當成了延續香火的工具,她們其實心裏反而會感謝的。”
“嗯”,雲徹又道。
雲鬆見他這副冷淡的模樣,不由得又歎一聲,抬手拍了拍雲徹的肩膀,轉身離去,聲音回蕩在甬道裏。
“修靈啊,該忘的人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