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涯又做夢了。
    這十年裏，他總是夢見符野筆下那個波光粼粼的黃昏，在黑白的世界裏，唯有符野一個人是那溫暖的日落黃。兩人在夢中一次次地起舞，一次次地擁吻，一次次地在醒來後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昨晚鍾涯一不小心就在辦公桌前睡了過去，今早被人叫醒時朦朦朧朧的，隻見眼前閃爍著一抹黃，心頭一顫，猛地一抬頭，看到的卻隻是穿著黃裙子的梁滿意。
    那一抹黃，隻是露出白大褂的一點裙擺。
    他來不及掩飾眼中的失望，全都被梁滿意看見了。
    “鍾主任對我很失望的話為什麼要答應帶我？”她直率地問了。
    鍾涯揉了揉臉，迫使自己清醒了一些，說道：“說不上對你失望。我不會帶學生，怕帶不好你。昨天不拒絕你，隻是怕你一個小姑娘會難堪。”
    梁滿意微微仰起頭：“你怕擔責任。”
    “當然怕，如果因為我的失誤把你們這群小孩帶壞了，我可彌補不了你們。所以你現在趕緊去找主任，讓主任安排別人帶你。”鍾涯撐著下巴真誠地說。
    梁滿意習慣性地跺了一下腳：“他們都不願意帶我，他們說我氣焰太高，隻能是你帶！
    “哦。”鍾涯的回答不帶一絲情緒。
    他知道這話是他那幫同事誆這小姑娘的，他們很早就聽說新來的實習醫生裏有個小姑娘是房產大亨梁勝利的小女兒，各個怕得不行，當即就合計著把小姑娘推給鍾涯。
    “那就沒辦法了，他們就會欺負人，看我多慘？”鍾涯在桌上的文件上掃了一眼，精準地拿出了幾張病例給梁滿意：“走吧，帶你去看看你的作業。”
    “鍾主任你不吃早餐？”梁滿意抱著病曆問。
    “現在不吃。”鍾涯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向辦公室外走去：“我早上沒手術，去簡單查一下房，上對麵吃去。作為你的新任老師，我得告訴你，醫院大廚是副院長懷揣著大廚夢的小舅子，飯做得人神——副院長早上好！”
    門一開，隻見副院長正搭著小舅子的肩從走廊走過，三個人麵麵相覷，好不尷尬。
    “鍾副主任。”副院長放開了小舅子，清了清嗓子，心虛道：“這年輕人還是要有點艱苦樸素精神的，這院裏剛準備開大會，讓你做全院的模範副主任啊。”
    “當模範有什麼用？”鍾涯心裏想著答案——模範要更努力地加班。
    “有獎——”副院長想說“有獎金”，抬眼就看到鍾涯那塊估價大七位數的古董表，把到嘴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說：“年輕人要有榮譽感嘛！”
    副院長打完哈哈，連忙帶著小舅子走了，鍾涯隱約聽見副院長對小舅子說：“以後看他過來多給他打點肉，他要跳槽到對麵院長要罵人的。”
    鍾涯咽了一口水，就憑副院長這話明顯就沒找到問題的所在！就餐廳的水準，還多打點肉，還留住他？逼他跳槽到對麵才對吧？他這輩子都不想再靠近那個餐廳了。
    鍾涯說到做到，給梁滿意分配完病人，做好必要的囑咐，他便把白大褂一脫，悠哉悠哉地就踏進了對麵醫院。
    對麵醫院的人對附院的人來蹭飯已經習以為常了，幾年來，兩院的醫護人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對麵醫院的人對附院蹭飯人的態度從嫌棄，到習以為常，又到可以同桌吃飯，現在已經發展到可以幫忙送飯的地步，就在半個月前，附院的婦產科主治醫生和對麵營養科的住院醫師在長期的吃飯友誼下，喜結連理，婚禮時還邀請了私立醫院的大廚當證婚人。
    鍾涯一路直行不帶一絲猶豫地去了餐廳，進去一看，半個餐廳都是附院急診科的，婦產科的，神經科的……好像每個科都有人在這吃早餐，更有甚者準備了一個大號塑料袋準備打包餐點。
    “誒，鍾涯，你來得正好，我們科來了個特別有意思的病人你要不要看看。”說話的是一個寸頭的中年男醫生，說話時已經抓住了鍾涯的胳膊生怕他跑了。
    鍾涯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上一回他答應去看病曆，看著看著就被他們推上了手術台，可恨這私院的院長不知道和附院院長達成了什麼交易，附院的院長聽說他被私院哄上手術台不僅沒有救他，還在旁邊勸他要和私院的醫生互相幫助。
    “少來。”鍾涯扒開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中年醫生：“我就是來吃早餐的，休想再騙我幫你們做手術！我自己的手術都排到明年夏天了！”
    “相信我，就讓你看看而已！”
    “信你我不姓鍾！”
    兩個人一個跑，一個追。全餐廳都在看戲，餐廳裏的人多少都能猜到一點發生了什麼，誰都沒出手，就看他們兩個憑自己定出勝負。
    最後，鍾涯實在被追得沒力氣了，隻能放棄了早餐，一路跑出了私院。中年醫生還在鍥而不舍地追他，鍾涯實在不明白，究竟是多大的一個病例值得他這麼執著。不過，好奇歸好奇，他是不會再去跟他們做聯合手術的！
    出私院門口時馬路上的紅燈剛剛轉變成綠燈，鍾涯剛準備衝過去回到自己醫院的懷抱就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在炎熱的夏天仍然穿著一件淺青色的西服外套，目光堅定地向前大步走去，陽光打在他金色的眼鏡框上，發絲上，將陰影落在肩頭。
    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符野！梅列特！”鍾涯遠遠地就喊。
    符野的腳步明顯一頓，而後大步一跨，跑沒了影。鍾涯到他剛才路過的地方，東張西望了許久，沒有再發現一點那人的影子，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味道，是梅列特莊園雨後花園的味道。
    錯不了，那就是他，十年了，他終於出現了。
    中年醫生追上來了，扶著膝蓋氣喘籲籲：“你，你怎麼不跑了？跑不掉了就跟我回去看病曆。”
    “好，一會兒去。”鍾涯莫名有了非常好的心情，這會讓他上三台三級手術他都樂意。
    中年醫生半信半疑的，還在擔心鍾涯耍詐：“真的？”
    “真的，我今天高興。非常高興。”
    鍾涯了解符野，知道他一旦出現在了自己眼前，即使現在還在躲著他，不久後一定會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下午普外科和婦產科有一台很大的聯合手術，驚動了快一百號人圍觀，就在這個大夥都很緊張的時候，平時從不在手術室說廢話的鍾涯，給大夥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鍾涯講著故事，手上的動作卻比平時更快更麻利。
    一場手術結束，醫院的人不僅知道了鍾醫生曾經被同一個朋友拍到兩次難看的睡相，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被戲稱為“紳士”，還知道了平時這姓鍾的做手術壓根就是留著力的。
    梁滿意一開始還在跟著鍾涯的手法速度學手術，結果鍾涯的手越來越快，她的三根手指直接抽筋。
    手術結束後，殷瑞錦忍不住咂嘴：“看到沒，這才是真正的單身三十年的手速，我尋思他真的能看得清自己的動作嗎？”
    大夥都笑了，還有個主任調侃說：“我看這手術前都還想著把我外甥女介紹給小鍾，看完以後，不行，我怕耽誤小鍾。”
    聯合手術過後，兩個科室的主任做東，請科室的人吃晚餐，作為今天的明星醫生，鍾涯當然說什麼也推不掉。
    因為明天調休，鍾涯被一群同事灌了酒。這幾年為了手穩，鍾涯幾乎沒沾過什麼酒，酒量大不如前，很快就醉了。
    在眾目睽睽下，鍾涯摟著殷瑞錦，掏出了自己的舊手機，解下了自己的古董表，拍在了桌子上：“我今天要跟你們澄清一下！我師兄說我單身，假的！都是假的！別亂造謠！”
    鍾涯罪得不輕，身子搖搖晃晃的，連帶著被他摟著的殷瑞錦都坐不安穩。
    “這個手機，我老婆十年前親自給我買的！這個手表，我老婆給我挑的！我為了我老婆能找到我，十年都沒換！”
    “我全身上下，都是我老婆的！連我都是我老婆的！他這隻小貓咪！老不來找我！我等他來給我換新手機！我想摘手表！我懶得因為一塊手表被病人家屬投訴作風問題！”
    大家那夥兒都多多少少有點醉了，都在附和著鍾涯，他們不論“老婆”真假，都順著鍾涯的話說“過分！太過分了！”。
    等酒足飯飽，清醒的人架著醉得五迷三道的人走出餐廳，分了幾路送醉鬼們回家，鍾涯被分配給了殷瑞錦。
    殷瑞錦其實也不想應付這個醉得最厲害的，隻是鍾涯一直拽著他說：“師兄，別造謠！我老婆看著我呢。”
    殷瑞錦沒辦法甩開鍾涯，就隻能接下這個艱巨的任務。
    就在殷瑞錦在在苦惱怎麼把鍾涯塞進出租車時，一個瘦弱的男人出現了。
    男人對鍾涯說：“回家了，紳士。”
    鍾涯的身體僵了一下，轉頭看向符野，瞬間換了一副委屈臉：“老婆，給我換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