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穿過潔淨的落地窗，在米白色的地磚上投下規整的光斑。分配給聞人彧和顧魅音的臨時住所位於三號樓十一層，一梯兩戶，他們對門。房間內部如同樣板間複刻：淺色係家具，柔軟的布藝沙發，牆上掛著毫無個性的風景畫，空氣裏彌漫著新家具和空氣清新劑混合的、過分幹淨的氣味。一切都舒適、標準、毫無靈魂。
    顧魅音關上門，隔絕了走廊裏隱約傳來的、某個鄰居播放的輕柔鋼琴曲。他走到窗邊，俯瞰下方如模型般精致的中心花園、噴泉和蜿蜒的步道。陽光明媚，綠草如茵，幾個老人坐在長椅上，臉上掛著永恒不變的溫和微笑，動作緩慢地交談著，像設定好程序的玩偶。
    “太幹淨了。”顧魅音低聲道，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玻璃，“幹淨得讓人發毛。那個園丁…你看清楚了嗎？”
    聞人彧沒有回答。他正站在客廳中央，閉著眼睛。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他似乎在感受著什麼，又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麼。幾秒鍾後，他緩緩睜開眼，幽深的瞳孔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冰冷的專注。
    “情緒。”聞人彧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刺破虛假的寧靜，“這裏的空氣…在吸收情緒，微弱的、逸散的情緒波動，都會被某種…東西捕捉、轉化。”
    顧魅音心頭一凜：“轉化？變成什麼？”
    “不知道。”聞人彧走到窗邊，目光落向下方花園裏一個正在給花圃澆水的老婦人。她動作機械，臉上的笑容如同焊在臉上。“但肯定不是好東西，《公約》裏的「拒絕負能量」…恐怕不隻是字麵意思，任何不「幸福」的情緒，都是這裏的禁忌品，是…燃料。”
    就在這時，一陣輕柔但極具穿透力的音樂聲，伴隨著一個甜美到失真的女聲，從隱藏在天花板角落的擴音器裏流淌出來：
    【親愛的業主朋友們，下午好！這裏是幸福小區廣播站。願美妙的旋律伴隨您度過一個寧靜而幸福的午後！溫馨提示：下午三點，社區活動中心一樓多功能廳將舉辦「鄰裏互助編織興趣小組」活動，歡迎各位心靈手巧、熱愛生活的業主朋友踴躍參加，用溫暖的毛線編織幸福的紐帶！讓我們在分享與互助中，提升幸福感！】
    音樂繼續播放，是那種舒緩但毫無記憶點的輕音樂。
    “開始了。”秦月冷靜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手裏拿著那本粉色的《幸福生活公約》，眉頭緊鎖，“廣播通知，活動。「積極參與」是公約重點條款。去還是不去？”
    顧魅音看向聞人彧。後者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冰冷的眼底，似乎燃起了一絲極細微的、帶著探究欲的火苗。
    “去。”聞人彧淡淡道，“看看他們編織的，到底是什麼「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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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區活動中心就在中心花園旁邊，是一棟獨立的、同樣嶄新明亮的白色建築。多功能廳裏，窗明幾淨，擺放著十幾張圓桌，桌上放著毛線團和編織針。已經來了七八個人，清一色是麵帶標準微笑的中年女性和老人。她們彼此交談的聲音輕柔、禮貌，內容圍繞著天氣、毛線顏色和“某某家的孩子真懂事又幸福”。
    甄經理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迎接每一位到來的“業主”。看到聞人彧、顧魅音和秦月，他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歡迎歡迎！三位新業主真是積極融入集體生活的典範！快請進，找個位置坐下，毛線和工具都準備好了！我們的資深編織老師劉阿姨會指導大家的！”
    劉阿姨是個頭發花白、笑容慈祥的老太太，穿著整潔的碎花襯衫。她熱情地招呼著眾人，開始講解一種簡單的杯墊編織方法。她的聲音溫和，步驟清晰，但總讓人覺得那份熱情像是浮在表麵。
    顧魅音和秦月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拿起毛線針，依葫蘆畫瓢地擺弄著。聞人彧則坐在他們稍後一點的位置，沒有碰桌上的毛線，隻是交疊著雙腿，身體微微後靠，幽深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冷靜地掃視著整個房間——那些掛著笑容的臉孔，她們過於一致的編織動作，空氣中彌漫的那種甜膩的、試圖讓人放鬆警惕的“幸福感”，以及天花板上那個不起眼的、正對著活動區域的半球形監控探頭。
    活動進行到一半，氣氛看似融洽。突然，聞人彧放在桌麵下的左手，食指指尖極其輕微地在木質的桌腿上劃過。動作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但顧魅音和秦月都敏銳地感覺到，就在那一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冰冷刺骨的——煩躁感——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微小石子，以聞人彧為中心，極其短暫地擴散開來！
    這股情緒波動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甚至不如旁邊一個阿姨不小心鉤錯一針時產生的懊惱強烈。
    然而，就在這縷煩躁感出現的刹那！
    正在熱情講解的劉阿姨，臉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了零點一秒！她正在演示的手指動作也出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卡頓，編織針差點脫手！雖然她立刻恢複了常態，笑容依舊慈祥，但那瞬間的失態，如同完美麵具上出現的一道細微裂痕。
    更明顯的變化來自坐在聞人彧斜前方的一個微胖中年婦女。她原本正帶著滿足的微笑，笨拙地跟著劉阿姨的步驟，動作緩慢而認真。就在聞人彧指尖劃過桌腿的瞬間，她編織的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的笑容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拉扯，嘴角極其不自然地向下撇了一下，眉頭也幾不可查地皺起，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茫然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雖然這表情變化同樣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眼花，她又迅速掛回了那副標準的微笑，但顧魅音和秦月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整個房間的氣氛，似乎也因為這極其細微的波動而產生了難以言喻的變化。那種刻意營造的、粘稠的“幸福感”像是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淨化劑，出現了極其短暫的稀薄。幾個正在微笑交談的阿姨，聲音也下意識地低了一點。
    甄經理一直站在門口，臉上掛著永恒的微笑。但在聞人彧釋放出煩躁感的瞬間，他那雙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睛，瞳孔似乎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目光如同精準的雷達，瞬間鎖定了聞人彧的位置！雖然他的笑容紋絲未動，但顧魅音能感覺到，一股冰冷而充滿審視意味的意念，如同無形的觸手，從張經理身上延伸出來，掃過聞人彧，帶著濃重的警告意味！
    聞人彧仿佛毫無所覺，甚至在那警告意念掃過的瞬間，他微微側過頭，幽深的黑瞳迎向門口的甄經理，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如同在無聲地回應：我看到了。
    甄經理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更加冰冷，但他臉上的笑容卻加深了，甚至對著聞人彧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在讚許一個表現良好的學生。隻是那笑容深處，再無一絲溫度，隻剩下冰冷的掌控。
    活動在一種微妙的、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繼續。顧魅音和秦月後背都滲出了一層冷汗。聞人彧這個瘋子！他在主動試探規則的邊界！用自己作為誘餌！
    好不容易熬到活動結束，劉阿姨熱情地讓大家把半成品帶回家繼續練習，並約定下周同一時間再來分享成果。玩家們幾乎是逃離了那間彌漫著虛假甜膩氣息的多功能廳。
    回到三號樓樓下，孫熊和陳好也正好從外麵回來。孫熊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煙味和戾氣。陳好則臉色蒼白，眼神躲閃，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媽的！晦氣！”孫熊狠狠啐了一口，聲音壓得很低，但怒火幾乎要噴出來。
    “怎麼了？”秦月立刻問道。
    “老子在小區裏逛了一圈，想找找有沒有別的出口或者不對勁的地方。”孫熊咬著牙，“結果在垃圾站旁邊，看到一個保潔員在收拾垃圾箱！那老太婆，動作慢得像蝸牛，臉上還掛著那副死人笑！老子看得煩，就吼了她一句「動作快點，擋道了！」”
    孫熊喘著粗氣：“你們猜怎麼著？那老太婆，慢慢轉過頭，臉上那笑一點沒變！然後她…她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我！那眼神…**的…根本不是人的眼神！空洞洞的，像兩個玻璃珠子！看得老子心裏直發毛！然後她就那麼笑著，用那種平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調子說：”這位業主，請不要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和傳播負能量哦，這樣會影響大家的幸福感的。”一模一樣的話！跟**複讀機似的！”
    陳好在旁邊瑟瑟發抖，帶著哭腔補充：“還…還有…剛才廣播通知說，每棟樓都有樓長，負責收集業主的「幸福反饋」…我…我回我們那棟樓的時候，剛進電梯，就碰到一個穿紅馬甲的老頭，胸前別著「樓長」的牌子…他…他笑著問我：”新來的小夥子，感覺小區怎麼樣？幸福嗎？”我…我當時太害怕了，就小聲說”還…還行”…他…他就一直笑著看我，那笑容…特別假…然後他說：”幸福是要用心感受和大聲說出來的！年輕人，要陽光一點！”他…他就那麼一直笑著，直到我走出電梯…那眼神…太嚇人了…”
    孫熊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操！這鬼地方，到處都是這種掛著假笑的怪物！老子憋了一肚子火，還不能發！再這樣下去，老子非得憋瘋不可！”
    秦月臉色凝重：“看來負麵情緒和「不幸福」的表現，會立刻引起**C的「關注」和「糾正」。聞人彧剛才在活動上…”
    “試探了一下。”聞人彧平靜地接口，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點微不足道的煩躁感，就足以讓那些微笑的麵具出現裂痕。甄幸福的反應速度很快，監控係統對情緒波動的捕捉異常敏銳。”他頓了頓，幽深的目光掃過眾人，“另外，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從進入小區到現在，我們從未見過任何孩子哭鬧？哪怕是那個拿氣球的小女孩，她的笑容也完美得過分。”
    顧魅音心中一寒。確實！無論是嬰兒車裏的小寶寶，還是跑跳的小女孩，都異常安靜、乖巧，臉上永遠掛著符合“幸福”標準的笑容。這太不正常了！
    “還有，”聞人彧的目光投向不遠處那個正在一絲不苟地擦拭著公共長椅的保潔員，那個之前警告過孫熊的阿姨。“她的動作，她的微笑，包括她擦椅子的頻率和角度…在過去的四十七分鍾裏，重複了十三次，誤差不超過零點五秒。”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那個保潔員阿姨，臉上掛著永恒不變的溫和微笑，手中的動作精準而機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同一塊椅麵，仿佛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陽光照在她身上，非但沒有溫暖感，反而襯得那笑容無比詭異。
    “這根本不是什麼小區…”陳好的聲音帶著哭腔，“這…這是個披著幸福外衣的…精神牢籠！”
    “牢籠？”聞人彧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幽暗的眸子裏，那點探究欲的火焰無聲地燃燒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不，這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蜂巢。而我們，是剛剛被放進來，還需要被「**」成合格工蜂的…新成員。”
    他抬起頭，看向那些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光芒的高樓玻璃幕牆，仿佛能穿透那層光鮮的表皮，看到其下無數個掛著同樣笑容、重複著同樣動作的“蜂房”。
    “生存七天…”聞人彧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冰冷的預言，“真正的危險，恐怕不是來自外部的怪物，而是來自內部…來自我們自身。來自如何在這無處不在的「幸福」同化中，守住那點「不幸福」的本能，而不被徹底抹掉，變成外麵那些…東西。”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顧魅音身上，帶著一種無聲的警示。
    顧魅音握緊了口袋裏的門禁卡，那冰冷的觸感此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看向周圍陽光明媚、綠草如茵、人人麵帶微笑的“幸福”景象，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張名為“幸福”的巨網，正無聲地、溫柔地、卻又無可抗拒地，向著他們每一個人，緩緩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