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守到半夜快四點，大舅媽年齡大了，舒然讓她進裏間去睡，他和劉曉玲靠著棺材閉著眼都沒在說話。
    舒然在想他大舅，有遞給他錢的樣子，有騎著自行離去的背影，有下地回來喝水的樣子，各種樣子都有，他突然想看看他大舅。
    舒然悄悄站起來，棺材不到出殯之日是不封的，他動作很輕手上用力推開了棺材蓋。
    他大舅安靜的躺在裏麵，那張他見過無數次的臉蒼白死灰，臉頰凹陷，身上穿著黑色寬大壽衣。
    他把手伸進去，在他大舅的胳膊輕輕捏了捏，太瘦了，身上都沒多少肉。
    他看著他大舅，從他的頭發，到他的額頭，到眼角的皺紋……
    身材不夠高大，長年累月的做活，背總是微微弓著，不管什麼事都不急，臉上總是溫和的笑。
    小時候放假來他大舅住，三個孩子湊一塊是想著法的搗蛋，不管弄壞了什麼，他大舅從來沒有說過他們，總是溫和的笑著看他們。
    有一年，在路上遇見他二舅家的孩子，叫他上他們家玩，他去了。
    農村其實也沒什麼好玩的，不過是幾個孩子湊一塊搗蛋，搗蛋無非是地裏轉轉，村裏轉轉，家裏折騰折騰。
    他和二舅家的兒子就在二舅家的院子裏挖了個小土坑，把吃飯的小鐵盆用兩個小鐵棍枝上去，鐵盆裏有花生和從地裏摘的黃豆，加上水點著幾根小木棍就開始煮。
    正煮著他二舅回來了，過去一腳就踢翻了鐵盆，然後讓他滾，滾回他家去。
    二舅本來就不親，他當時被嚇壞了，什麼也不敢說就往家跑，到家也不敢告訴他媽，怕在招一頓打。
    小孩子，爹不親娘也不多愛，誰對他對好，他就記得特別清，他能記一輩子，難過時就會想，想那些好。
    “哥”劉曉玲站起來，看眼躺在棺材中的父親說：“睡會吧！，天亮親戚們就都來了。”
    兩個人把棺材蓋合上，劉曉玲去裏間抱出兩個黃色的軍大衣，農村的冬天很多人穿這個，兩個人靠在棺材上，把軍大衣蓋在身上，也不管睡著睡不著都閉上了雙眼。
    他大舅兄弟三個，按農村的風俗來說，今晚守夜侄子都得來，可那兩家呢！一個人都沒有到。
    六點多的時候，院子裏有人說話，舒然和劉曉玲同時醒了。
    大舅媽從裏間出來，舒然隻是一眼，就知道他大舅媽一晚上沒睡。
    “咱家親戚不多，你倆先去洗洗。”大舅媽說著往外走。
    “嫂子。”外麵有人叫道。
    “來這麼早。”大舅媽問了句，卻止住了往外走的腳步。
    堂屋的門是開著的，舒然瞧過去，是他二舅媽。
    “小然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二舅媽和他打招呼。
    “昨天晚上。”舒然麵無表情的說。
    二舅媽淡笑，把大舅媽拉進了裏間。
    舒然的包在裏間，牙刷什麼的都放在包裏，無論去哪他都會帶上毛巾和牙刷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省得到時候花錢再買。
    他不想進去，就站在那盯著牆上大舅家的全家福。
    “本來我也不想催你，這不是老大要訂親了，對方彩禮非要一萬六。老二你也知道，雖然是老師他不是正式的，他那人脾氣不好這事拖了好幾年人家也不給辦。”二舅媽的聲音，“今天不是要收禮，老三家他們現在用不上錢，我們的也不多，就八千。”話沒有在往下說。
    舒然聽得一清二楚，這是欠了他二舅家八千，這人才剛死就來要賬了。
    “咱家親戚不多，你是知道的，禮金沒多少，要不你緩緩，等過年我把大蔥賣了給你。”
    劉曉玲咬著牙瞪著裏間。
    舒然在心裏盤算著，他手裏還有一萬，這一萬他是準備上禮的，給他大舅掙麵子。他大舅媽手裏還有八千，那錢不能動，白事上用錢的地方還多著。
    “她人呢？”
    外麵又傳來一聲，舒然一聽就知道是他二舅，他二舅當年罵過他，可謂是記憶深刻。
    二舅匆匆進來，看眼舒然，眼神微微動了下，算是打招呼。
    “回去。”他二舅進到裏間說，“別在這丟人。”
    “這丟什麼人，我是來同嫂子商量的。”
    “我讓你回去沒聽見？”
    “沒聽見，咋，老大馬上要訂親，你有錢啊！”
    二舅沒說話，直接拽著他二舅媽的胳膊往外拖。
    “你瘋了？咋，還想打我。”
    女人的力氣沒有男人大，二舅媽被拽出來。
    舒然剛想往邊上讓，二舅媽伸手就扯上了他的衣服，“你讓小然說說，說說我有錯沒？”
    二舅媽死拉著他不放，二舅又拚命的拽，舒然身上的衣服被拽的都變了形，他又不能掰開他二舅媽的手，也不能順著勁往二舅媽身邊湊。
    “小然，你評評理，我娘家用錢我都沒有借，你說，我借給你大舅家八千少嗎？”
    舒然見他大舅媽眼睛紅了，才說：“二舅你先鬆手。”
    他二舅放了手，小時候他在路上遇見他二舅，他二舅連看他都懶得看他，沒想到能聽他的話。
    二舅一鬆手，二舅媽也放開了他，直接往棺材前麵一坐，紅著眼拍著棺材說：“大哥，你看看你兄弟，你看看他是怎麼做的，都知道他是老師掙工資的，家裏地裏的活全是我幹，大半輩子了他還想和我動手。”說著還真哭了。
    堂屋的門大開著，院子裏來幫忙的人不少，早上是大鍋飯，管做飯的是本家的幾個人，他們都聽見了，不時往屋裏看兩眼。
    舒然往門口站站，擋住了正在嚎的二舅媽。
    大舅媽看著他：“小然，要不。”
    舒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要不先把手裏的八千給他們，外麵的人會越來越多，丟不起這個人。
    要不是手裏真沒錢，他大舅媽真想把這錢還了，外麵做飯用的肉和菜都是賒的，租人家的桌子餐具都要錢，要不是舒然給的這一萬，她都準備事後挨家的去求，求人家讓她們娘倆緩緩。
    “除了這八千還欠誰，舅媽你也別瞞我了。”
    “你三舅家是一萬。”
    “還有誰？”舒然問。
    “大隊書記擔保，老陳家那借了三萬，鄰居零零散散的加一塊一萬多。”
    大隊書記擔保能借三萬，都是高利息的，這個書記也算牛逼。
    不就是六萬多，舒然想，夏源的一條褲子錢，駱宴清一年多的襪子錢。
    這樣一想，舒然覺得真不算啥，真他瑪的不算啥，舒然心中挺痛快的罵了句。
    二舅媽的哭聲漸漸放小，眼珠子在舒然身上來回的瞅。
    舒然瞥了她眼，嚎這半天一滴淚沒掉，也算一種本事。
    夏源的一條褲子錢，駱宴清一年多的襪子錢，六萬多確實不算啥，問題他沒有啊！
    他要有現在就拿出來，直接甩到他二舅媽臉上，如當年他二舅罵他那樣，讓她趕緊滾，有多遠滾多遠，這門親戚不供了。
    “二舅，這八千我還，不拖，最多到晚上。”借錢他得找人借，就算借來村裏又沒有銀行，還得到鎮上去取。
    二舅媽眼尖，朝外麵看了眼，叫道：“老三。”
    “我就說我起得夠早了，你比我來的還早。”聲音落下，他三舅媽也進了屋。
    “現在就哭，親戚不是響午才來。”三舅媽說著看向舒然，“小然，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舒然沒好氣的說。
    三舅媽和二舅媽對視一眼，那意思這脾氣挺大的。
    “小然在外麵發財了，剛才正說著呢！大嫂家的賬他管還，晚上就還。”
    “喲！小然這是混出來了？”三舅媽打量著他。
    舒然冷冷的瞥著她，剛想說：“對，混出來了，不缺錢。”
    話還沒有來得及說，他二舅抬腿就給了自己老婆一腳，這一腳極重，踢得她往後倒去，棺材蓋都被震得錯開了一條縫。
    “你媽的逼，你敢打我。”
    二舅媽尖銳的哭叫聲穿透了舒然的耳膜，爬起來就撲向了他二舅，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二舅是老師，二舅媽個子高，天天下地很有力氣，又抓又撓的隱隱還占了上峰。
    一個女人在個子高，在有力氣也打不過男人，除非這個男人不想對她下死手。
    他二舅是氣急沒控製住才踹的她，從來沒有動過手，又是多年夫妻心中肯定後悔，他不還手，隻是扭著她的雙手不讓她瞎抓瞎撓給破了相。
    院裏那麼多人，沒有一個上來勸的，他二舅媽性格強勢，占點理就不鐃人。
    他大舅得病到處借錢，也都知道是為什麼，這要賬的事還是自己家的人，都不想來參合。
    大舅媽和三舅媽兩個在攔，邊攔邊勸。
    劉曉玲抱著火盆，她怕二舅媽給砸了。
    舒然冷冷的看著，這會是真哭。
    “別鬧了，也不嫌丟人，小然不是說晚上就還，晚上都等不了。”三舅媽勸道。
    “我是為了錢嗎？我跟他過了這麼多年，天天忙裏忙外，穿舍不得穿，吃舍不得吃，你說我過的值不值？”二舅媽發瘋的哭訴。
    “老二，我求你了，求你別鬧了，有什麼事過了明天在說。”大舅媽邊哭邊說。
    兩個人都鬆了手，二舅媽扭頭看著舒然，她這一腳不能白挨，老大家欠了那麼多賬，今天這錢必需要回來。
    “小然，你可別騙舅媽，老大和你一樣沒上過啥學，訂門親不容易。”
    “沒騙，我說話算數。”
    三舅媽：“還是小然有本事，在外麵呆幾年就是不一樣，我聽說你在帝都，帝都那是賺大錢的地方。”
    他們在這一打一哭一鬧，舒然他媽騎著自行車來了，還沒進門就被人拉到了一旁，這人打小和舒然他媽一塊長的，也是個碎嘴子。
    把聽到的全告訴了他媽，說他家舒然真有本事，老大家的錢他管還，這是在哪發的財，那可是好幾萬啊！
    舒然他媽聽得急火攻心差點昏過去，他哥生病欠了多少錢她可是知道的，那是六萬多啊！
    舒然有錢為什麼不給家裏蓋房，隻給了幾萬起個一層都不夠。
    自行車都來不及放好，往牆上一靠就趕緊往裏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