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譯遠把手刹拉上，順手把手機和車鑰匙扔進剛買的麵包袋子裏，從車裏站起身，扣上灰色衛衣的帽子，像個流浪的歌手一樣走向雨中。
    這個時節有雨，空氣裏總會帶著衝鼻的泥土氣，整夜的雨存著積水衝刷城市。
    從鞋櫃上麵的鏡子裏反出一雙白得發亮的手，白譯遠把灰色的外套脫下扔進烘幹機。客廳裏的啤酒易拉罐裝滿了垃圾桶，電視裏的黑白影片和窗外的灰色天空一起演奏一出默劇。
    “叮……”，蛋糕機裏的吐司彈出來，白譯遠把黃桃果醬放在餐台上，換了個寬鬆的家居服，坐在吐司前麵看昨天晚上的球賽。
    三天之後是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的開學日，這是白譯遠第二十一次大學開學，是白譯遠在這個世界上的第103年。
    1。
    “哎，小白，”費軒從網球場裏衝著白譯遠喊，手裏還拿著剛喝完的礦泉水瓶，“我聽說今年佛羅倫薩萬聖節到十二點還有潑水狂歡，一起去啊？”
    “怎麼，過兩百多次萬聖節還沒過夠？”白譯遠搶過費軒手裏的塑料瓶，捏成一個“工”字形扔到網球場另一邊的垃圾桶裏。
    天空又陰起來了，“九月的意大利天氣就像人類的心啊。”費軒呼出一口氣，“還有四個月你就成年了，準備好沒有？”
    每個吸血鬼在成為吸血鬼的那一刻生長就已經非常緩慢了，在他們的世界裏，成年不過就是徹底凍結時間，成年之後自己的外貌，骨骼，甚至是頭發和指甲不會再有任何變化。
    “沒準備好也沒關係，”費軒把手肘擔在白譯遠的肩上。
    成年之後，人生的鍾靜止，一切都變成永恒。
    “時候到了，就會有人推著你向前。”
    白譯遠開車來到墓地，其實在變成吸血鬼之前他是十分討厭墓地的，安靜而又寂靜的地方，沒有人喜歡。但是現在這裏又能讓自己靜下心思考，好像是世界上除了自己的身體，唯一一個永恒和冰冷的地方。
    那是他所向往但是一生也去往不到的地方。
    嘎吱嘎吱的幹樹枝聲音越來越近，還伴隨著不標準，帶著印度味的意大利語發音，這兩個聲音疊加讓墓園都顯得有點煙火氣。
    白譯遠從濕涼的墓碑上站直，摘下來眼鏡揉了揉鼻梁，扭頭就看到了正和一個意大利女人在榆樹下麵撕扯的少年。
    在意大利，傍晚來墓地的青少年，要麼是被遺棄的孤兒，要麼是吸大麻成癮的叛逆小屁孩。其實對於白譯遠來說已經見怪不怪了。
    白譯遠抬手看了一下表，已經不早了，明天還有新的安排。抬手把剛剛摘下的眼鏡戴上，徑直從兩個撕扯的生命體旁走過。
    一股惡心腐爛的味道傳入白譯遠的鼻尖，他下意識的把自己口袋裏的薄荷糖撥開放到嘴裏，加快了腳步。
    這股味道隻會讓他的成年禮提前，這股人類肮髒血液的味道。
    白譯遠走到車前，把手伸到大衣兜裏找鑰匙，但是隻摸到了薄荷糖紙，他搜了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沒有摸到。
    可能是剛剛拿薄荷糖的時候著急，不小心帶出去了，白澤遠心想。
    “您是正在找這個嗎？”還是那股咖喱生嗆蝦味的意大利語。
    白譯遠盯著少年緩緩展開的手心裏靜靜地躺著自己的車鑰匙。
    “謝謝，”白譯遠用中文說，伸出手要拿回自己的鑰匙。
    少年馬上把手合上，然後舉高，像美國自由女神像一樣的姿勢。
    “等下，哥，您也是中國人啊，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少年像是在外麵呆了很久，腳下添柏嵐的黃色靴子都被水淋得深了一個度。估計是淋了雨，有點自來卷的深棕頭發看起來濕漉漉的，擋住了右邊的眼睛，左的眼睛裏可能因為休息不好，深灰色的瞳孔旁邊有點紅血絲。
    現在那隻深邃的眼睛正一邊看著白譯遠，一邊還看著白譯遠身後的車。
    在五分鍾之前，白譯遠都不會想到自己會和一個散發著人血惡臭味的男孩坐在自己的車裏。
    “哥，這車車門在哪開呀？”少年揭開圍巾衝白譯遠不好意思的笑著問。
    白譯遠扶了一下眼鏡，別扭的指了指車窗下麵，“車腰線下麵。”
    少年拉開車門側身坐進副駕駛，白譯遠瞬間感覺車內的空氣都變得稀薄，人血的腐爛味幾乎淹沒他。
    如果今天開的不是雙座車，白譯遠估計會毫不猶豫的把這個人類扔到後麵。
    “哥，看你歲數也不大，在這邊旅遊嗎？”少年也沒把自己當外人，一上車就不斷找話題，把腦袋偏向白譯遠那邊上下打量，和白譯遠瞎聊聊，還一直用手扣安全帶旁邊的卡扣。
    白譯遠僵硬的把車窗打開一點，想要散一散這股氣味，“不是，念書。”他把頭偏開說。
    “我也是啊哥，我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讀研，”少年又轉頭看向白譯遠，“你呢？”
    周圍的景物快速的掠過車窗邊，天空就像要哭不哭的小女孩，少年的聲音和氣味隨著車邊的風飄到白譯遠的身上。
    白譯遠的喉嚨裏像有一塊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的石頭一樣，他感覺自己的車速越開越快，呼吸也開始不通暢。
    “前麵路口停可以嗎？”
    少年把圍巾又帶上，解開安全帶，“可以可以，麻煩了哥。”
    少年下車之後繞到了白譯遠這邊，衝著白譯遠微微低了下頭，然後向馬路對麵跑過去。
    白譯遠看著少年走遠，長呼了一口氣，活了一百年還是受不了人血的味道。他不由得想自己真的可以度過成年禮嗎。
    畢竟他連血都喝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