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燒至尾聲的火勢，在連綿霏雨中趨於殆盡，晏引棲摁了摁眉心，鬆鬆倚坐青岩，向地府傳出一道信，請冥王調幽都差收魂，最好給他們安排個好歸處。
    疲色漸濃，他側眸看那座殘敗的木炭架子，看斷送在朦朧紗霧裏的灰煙，又從遠山看到近水，漣漪層層漾起，不慎打濕衣衫的邊角，秋寒吻膚，令他可以忽略骨肉翻新的煎熬。
    直至有人打碎這份漫漫孤寂，說：“你分明躲得掉，分明不用在這裏受苦。”
    而後周身的風都變溫熱了，更不會再有雨絲斜撲麵，晏引棲抬手抿去睫上的水珠，仰額瞧去，阿奇烈俯身向他傾傘，沉眉耷眼地。
    晏引棲仗著頭腦混沌，答非所問：“半盞茶的功夫，足以複我無瑕了。”
    他在以身為飼，將孽海一點一點填平。
    他在折磨自己。
    阿奇烈攥緊傘柄，沒壓住不知因由的火氣：“嗬，你倒是心大。”
    眼前疊起重影，晏引棲茫然偏首，似乎在揣摩他為什麼動怒，鬢發帶著潮意伏在頸窩間，太涼。
    隻聽輕歎落下。
    “疼嗎？”
    “尚可。”
    阿奇烈掰開他玉白的指尖，連同醒目的月牙印，悉數捂進掌心裏，感受他一呼一吸牽扯到肺腑的顫栗。
    “騙人是小狗。”
    晏引棲陷入沉默，久到阿奇烈以為他已昏睡過去，他又忽然輕輕開口：“忘記問了，你怎麼知道暗道在那兒？”
    “話本裏都這麼寫。”
    “嗯？”
    “呃……胡亂翻到的，”阿奇烈找補道：“主要是那人家裏攏共沒幾處能藏的。”
    鬼知道話本是什麼東西？偏偏靈光一閃，他就不經大腦地說了。
    他清咳了咳，存心逗樂：“今晚月亮真好看。”
    晏引棲覷來一眼，仿佛是說：好蠢。繼而徐徐開口：“騙人是小狗。”
    “好嘛，原來不是沒聽見。”阿奇烈忍俊不禁。
    晏引棲又安靜下來，阿奇烈撓了撓他的手心，這回是真睡過去了。
    然而他的相貌開始浮起變化，直到最後……阿奇烈僵在原地。
    “華幽！該死的華幽！！”魘魔在他的識海裏瘋起來：“看吧，我說你們都長這張臉，沒有差別！你是他的手足至親無錯，這個絕情狠辣的神，卻把你推進暗無天日的焱淵！”
    若說沒有差別，也不盡然，晏引棲的眼睛裏總含慈悲、疏離，而眼尾處一點淺褐的痣，同阿奇烈左眼下血滴般的赤色相稱。
    可除此之外呢？
    殊無二致了。
    “殺了他、殺了他！取代他！”魘魔不斷叫囂著，將陰戾從深處催化出來。
    淅淅瀝瀝地冷雨打翻青傘。
    血氣遮住黑寶石般幽邃的眸，阿奇烈抬手靠近那張慘白的麵龐，隻剩一厘間隙他卻不敢再近了，轉而向下滑去，寸寸扼緊雪頸。
    “你告訴我，我是誰？”
    他真真切切地困惑，沒有人的過往幹淨得像是被世間遺忘。
    鼻端縈繞著陣陣梨花甜香，堪堪可熨骨髓裏紮進的千針百刺。
    晏引棲夢裏也不大安穩，輕促地熱息灑在阿奇烈的臉頰。
    阿奇烈斂起四竄的黑霧，撤開了身子。
    魘魔怒吼：“你去哪兒？！”
    “如今的我，殺不死一個神。”
    “那也可以去他半條命！”
    “你聽見了，不出半盞茶，他就會愈合如初。”
    “這根本是你的借口，你當我感受不到你的猶豫、膽怯？”
    阿奇烈沉沉撂下一句：“夠了。”
    若是平時，他會將它罵個狗血淋頭。
    這樣的反常，更能令魘魔閉嘴。
    阿奇烈將魘魔驅回識海，任由雨滴砸在臉上，他想求一個清醒，卻不知被誰唆使，折履而返。
    隱約預知，是從前擁有記憶的他。
    靈力將嘈雜隔絕，暖流烘幹漉漉衣袍。
    阿奇烈抱起晏引棲，兩道交疊的影子逆著長夜，走向人間燈火。
    竺謠正左右徘徊，便在荊小禾家門外撞見這番光景，怔了怔，舉傘趕過去。
    燭光流瀉中，晏引棲像琉璃雕就的美物，攝人心魄，而脆弱已極。
    阿奇烈將他放在榻上，未言片語，轉身離開。
    “哎……”竺謠看著他獨自涉入雨幕，費解地擺擺頭，顧自進了裏間，咕噥著：“真是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