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邪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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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暈從霧裏破出,秋霜銜枝,疏影攀窗,折射在泛著冷澤的玉指上,晏引棲隔衣探了阿奇烈的丹田,並未察覺任何特殊力量,遂悄然施下印訣。
正要撤身時,驀然被滾燙的寬掌捏住腕骨,阿奇烈藏鋒的眸子審視著他,似乎稍有異動,便要亮刃剮割這具骨肉。
晏引棲順著這個姿勢,展開另一隻手,牽過裏側的棉褥搭到阿奇烈腿上,坦然迎著他的注視:“你不冷嗎?”
阿奇烈愣住,眼裏浮出少許驚訝,登時鬆卸下覆在腕間的力道,又歉然般替他揉了揉,他想故作鎮定,碰了碰嘴皮子,巴巴憋出句:“瞧我這臭習慣。”
低頭看見那抹紅痕,莫名的懊惱忽然由心口泛到嗓間,叫他霜打茄子似的:“對不起,你、疼不疼?”
晏引棲從容搖首,隻撫平衣袖掩好,“睡吧,我不擾你了。”
“也沒……”阿奇烈止住口,到底乖乖躺回去,衾被蓋住了半張臉,合眼深思剛才衝口而出的言語——
在他麵前總是這樣失控,這很不該。
旦日,荊小禾來喚二人用早食,走去正廳的路上阿奇烈問道:“姑娘年華正茂,便將此餘生付青山,難道不愛鑼鼓送轎、風光大嫁?”
荊小禾微怔,遞聲輕笑:“怎麼不愛?可惜我的紅裳才繡一半,就派不上用場了。”
“為何?”
“他死了,屍骨不見,我栽下好些杜鵑花,今春裏開出紅簌簌的一片,熱熱鬧鬧圍滿那座衣冠塚,也擁著他昔日許給我的新房。”她徐徐地追憶,念起兩個人的春,然而孑然臨晚秋,終不勝悲涼。
“能喘氣的兒郎整座山頭擠不下,你隻認定那一個,不會很虧嗎?”阿奇烈想不通,愛誰不是愛,惦記死人有什麼勁?
“……這可不是賣果子,還要打起算盤計盈虧。”荊小禾回首掩唇,“那麼換個問題,公子有沒有窮盡此生不想忘記的人?”
阿奇烈想說“沒有”,可這兩個字總不稱心,便無法泰然說出口了。
荊小禾見他擰眉作想,說道:“不急著回答,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刻,你會明白。”
烏鴉降落於牆角的枯枝間,兩隻灰黑精目盯住三人,仿佛確認著什麼,片刻後將口裏銜得紅果子吐掉,咕嚕嚕滾向殘葉叢。晏引棲淡淡掃過去,它抖了抖雙翅,旋即撲棱飛走。
告死鳥,冥府所豢養,專司詔令的執事。
傍晚申時中,有人迎荊小禾往吊腳樓湯沐更衣,兩廂辭別之際,她眼中劃過決然之色,像是在對晏引棲二人托付,又似隻是呢喃自語:“山巫顯靈的時間捉摸不清,錯過這一次,不知要等哪年才能再見他了。”
*
男人抄手揣在腋下,仰頭看著陰沉沉的天,暗罵晦氣,又往樓簷下縮了幾寸,無濟於事擋著呼呼衝麵地風刀子。
周圍特意空出來一片地,三十步開外才見炊火,最邊上的是座木頂屋,打從門簾內鑽出顆腦袋,高喊:“六順!在那兒幹站著做啥,家裏來坐啊!”
“這不等人上船呢麼。”大順朝身後的吊腳樓努了努嘴。
“還有好一會子哩,過來歇歇吧!”
六順心下意動,這麼寒的天在外頭吹西北風,擱誰誰不躁?他左右探看了遍,灰撲撲、冷清清,雞毛都瞅不見,便蹭蹭跑過去,咧嘴打招呼:“甲大哥。”
甲老大拍拍他的膀子,一齊進了屋裏。
六順衝摟著孩子喂飯的女人點點頭:“嫂子,怎麼用飯這麼晚?”
女人應聲,覷了眼甲老大:“剛打地裏回來不久。我給你盛碗熱湯啊。”
甲老大嘿嘿一笑:“這風來得邪,我就怕明兒起大雨,趕著割了最後的半垛糧。家下收成怎麼樣啊?”
“薄,今年雨水奇多,差點沒澇死,隻靠這個混不起飯食,向官家繳了糧也就剩那麼些,還是得靠別的生計。”
“是呀,降水多,冷得又這樣早,開冬的棉襖得多塞些料了,去年這個時季我家小二還不肯脫單衣呢。”女人接過話茬,邊端了碗遞給六順。
男娃聽是點到自己,嘻嘻拿著筷子擊碗作耍,甲老大反手彈了他一腦崩兒,麵無波瀾地繼續嘮:“好在今上仁德,免了頭兩年的田賦,不然,還捱不到山巫閣下降福,就先餓死了。”
六順年歲青,說起這些不大忌諱,直言快語:“那也是咱自個換來的,費盡心思謀了財運,轉頭丟了兒女福分。”
兩口子心知肚明他指得是誰,不過沒有挑明,六順後知後覺這話不妥,也住了嘴,默默埋頭吮湯。
甲老大率先換個話頭:“小二鬧著要上武堂,瞎做那將軍夢,我說一石的弓都拉不開還想著耍刀槍呢,你人緣好,給我搭個橋?就要那射箭準頭好的師傅。”
“成,”六順笑看著挖飯的男娃娃,“哎,二孩有誌向了啊?不過這夢忒大,馬步紮得不穩,夥頭兵都不要你哩。”
“什麼是夥頭兵?”男娃娃攥著飯勺,瞪大了眼睛。
“就是起灶燒飯的兵。”
“快呸呸呸,我天天紮半柱香的馬步,等做上了大將軍,誰敢不要我?”
“哈哈,你學了好功夫也沒什麼用,最後不還是要回家種地,趁早討個媳婦得了。”
“可你都一直打光棍呐,媳婦肯定更難討,唉——那怎麼才能不種地呢?”
“咳咳!”六順捂住心口,抖著手指他:“小孩懂什麼,我待會就去拜山巫,領回來一個媳婦給你看看!不過還真有門路,等朝廷軍下來征兵,村裏的老古板想攔你都沒勁使了。”
“你別逗他,征兵可不是好兆頭。”甲老大奪走他手裏的空碗,“你最好真能求個媳婦來,阿水都走兩年了,你守也是白守,再往後熬就真老嘍!”
六順低下頭,隻抱著手不說話。
甲老大歎了口氣,瞥見門外的火光,碰了碰他,提醒道:“來了。”
六順就披霜趕過去,甲老大立在原地出神,他那話說得沒錯,村長不予放行文書,他們這輩子都走不開狸村,自己已是一條路望到墓頭,卻不想看孩子們被生生阻斷前程。
又聞誰家女兒哭離別。
“收拾收拾,咱們也去送送。”甲老大朝妻子交代道。
村裏人陸陸續續都出來了,目送此行獻出的信徒登船,精挑細選有四名,眼見走在最後的蒙麵巫女被一大漢扯出來,不禁議論:“這是咋回事?”
大漢笑笑:“臨到頭又說不想去了,早定好的事兒哪能任性?”又以熟稔的口吻對那巫女道:“老是這麼小性子可不行,仔細惹惱了山巫閣下,到時真把你遣送回來,抹淚後悔也沒轍啊。”
眾人見狀也不再過問了。
走到岸邊,村長低聲警告:“讓她老實下來,別壞了好事。”
大漢點點頭,把巫女按坐在船上,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叫人像提線傀儡似的,一動不動。
“走了走了,天越黑危險越多。”
揮退失聲痛哭的送行親人,甭管是不是真正到了傷心處,赴往山水的船終究漸行漸遠。
木漿擦過潭麵嘩嘩作響,遊了半程,才有人開口:“沒成想這麼安逸,可見那水鬼也不敢在山神眼皮子底下造次。”
座旁也起了附和聲,荊小禾冷哼一記,那聲音幾不可聞,但坐在其身旁的竺謠卻是捕捉到了——
正是於此間,狂風大作,船身動蕩,火把盡數被刮滅,隻餘一盞手提燈籠亮著暖黃的光。
方才說話的人臉色驚惶,緊張半晌沒再見異動,才敢稍稍鬆氣,又見六順抓著漿抖如篩糠,心頭更亂,扯嗓嗬斥起來:“行不行啊你!沒吃飯?”
六順吞咽下口水,笑得比哭還難看:“行行,這就走。”
說完賣力劃船,生怕被什麼東西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