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聞一口一口將蛋糕送進嘴裏，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剩下的草莓，還有一碟蛋糕塊兒。
    “真有那麼好吃？”吳瀟瀚又給楊時聞切了一塊蛋糕，比上次那塊更大些。
    楊時聞接過蛋糕，嘴裏沒停，說話變得有些含糊：“好吃，很好吃。”他特意補充一句：“比沈大哥的草莓好吃，所以，可以跟我講講你的故事了嗎？”
    吳瀟瀚哂然一笑：“吃慢點兒，我慢慢說，你慢慢吃。”
    “嗯。”楊時聞迫不及待。
    吳瀟瀚調整坐姿，直接仰麵躺在病床上。他的頭隔著被子，枕在楊時聞的小腿上，低醇的聲音流入楊時聞的耳邊：“我的爸爸媽媽是經朋友介紹認識的，一個是律師，一個是舞蹈教師。在許多人眼中，他們郎才女貌、琴瑟和諧、相親相愛。然而……”
    他頓了頓，緩口氣：“然而隻有我知道，那些全是表象。爸爸每天都在忙，我不清楚他究竟忙些什麼。有的時候好幾天不回家，他的手機能打通的次數不多。而媽媽，她一周僅僅教課三個半天，空閑時間非常多，又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所以，我記憶中的她總是在家裏孤獨地等待爸爸的歸來，客廳裏的燈常常徹夜亮著。她學了新菜式，等著爸爸嚐鮮；買了新衣服，等著爸爸欣賞；收獲新的獎項，等著爸爸誇獎。仿佛這天底下，她隻能圍著那一個人轉。”
    “這是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隻要在一起，就會不停地吵架。一個眼裏隻有工作，一個眼裏隻有愛情，完全沒有共同興趣愛好。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成為他們爭吵的原因。爸爸不明白自己每天早出晚歸如此辛苦，為何還要浪費時間惹他心煩；媽媽常常抱怨爸爸的眼裏心裏隻有工作和金錢，根本不愛她。”
    吳瀟瀚苦笑著：“這樣的日子每天在我眼前重複上演著，我寧願在學校裏多打一會兒球，也不願回家麵對他們。我不理解，他們為什麼不離婚，非要彼此糾纏。明明日子過得煎熬，還要在別人麵前裝作恩愛有加。耳濡目染，我也變成了這樣的人，戴上陽光親切的麵具，欺騙著別人的喜歡和關注。其實我，不是這樣子的，我，脾氣很不好的。”
    楊時聞想要反駁，但不忍心打斷吳瀟瀚，任由他倒苦水。
    “我14歲，初二那年的10月16日，媽媽在跳舞時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爸爸隻簡單辦了喪事，像沒事人一樣繼續上班。但是，家裏的生活卻變得一團糟，他總是找不到東西，停電了不會充電費，水龍頭壞了不知道怎麼換新的，連點個外賣都費勁……”
    “有一天他忽然在我吃晚飯的時候回家了，盯著我看了幾眼後，默默坐下來跟我一起吃。從那天起，我晚自習放學後回來總能看見他在家。以前我是陪一個孤獨的女人吃晚飯，後來變成陪一個孤獨的男人吃晚飯。或許，這個男人，並不認為自己孤獨。”
    “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兩個月，也可能是三個月，我記不清了。總之，爸爸有一天晚上沒有回家，第二天也沒有回來，我打他手機打不通。第三天醫院來電，說他喝酒導致了胃穿孔。一個曾經滴酒不沾的男人，病懨懨地躺在病床上，望著我的眼睛，淚流滿麵地叫媽媽的名字。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麼嗎？”
    “在想什麼？”楊時聞輕聲問。
    “在想，他可真是活該！一副痛失所愛的模樣，他根本不愛媽媽！他懂什麼是愛嗎？他隻是不習慣沒有媽媽！除了他自己，他誰也不愛！”
    吳瀟瀚抬起右手手臂壓在額頭上，眼睛被遮擋住，令楊時聞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們久久未說話。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楊時聞的腦海中陡然蹦出這麼一句。他從未想過溫柔熱情、寬容友善的吳瀟瀚竟然過得如此不幸福，一時不知如何安慰。
    還是吳瀟瀚先打破了沉寂：“聽完這些，你會不會，會不會討厭我？”
    “不會。”楊時聞身體前傾，直直瞪著吳瀟瀚掩麵的手臂。
    “那就好。”
    “你為什麼說，叔叔根本不愛阿姨，他明明哭得那麼厲害。”楊時聞問出心中疑慮。
    “你認為，什麼是”愛”？”吳瀟瀚將問題拋回。
    楊時聞思考片刻：“若是愛一個人的話，要為他哭泣，為他歡喜。”
    “說得對，但是也不對。”吳瀟瀚把手臂放下，轉頭麵向楊時聞，眼圈紅紅的：“愛是奉獻和成全，如果帶給別人的隻有痛苦和傷害，留再多眼淚，笑得再開懷，那也不叫愛。”
    楊時聞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吳瀟瀚的臉上漾出一片明媚，他的手在被麵上摸索，最終附在楊時聞的手上：“不懂沒關係，我會慢慢教你的。”
    “誰說我不懂。”楊時聞不服氣：“我可是有好幾個女朋友。”
    現在的吳瀟瀚已經不會在意顧衍的女朋友，以及白月光之類的。除了最近出現的那個惹人心煩的沈總，他有點介懷的似乎隻有一個人。將過去一段日子中眼前人說出的話，擇出去和顧衍有關的，隻剩下一位關鍵人物——那個在夕陽下打籃球、與楊時聞三觀不合無法再見、讓楊時聞念念不忘的男生。
    吳瀟瀚暫時按捺住內心的獵奇，眉眼笑得彎彎的，與眼前人隨意開著玩笑：“是嘛，我怎麼記得你的女朋友隻是那位沈熙瑤的替身呢！”
    “……說明……說明沈熙瑤是舊愛，所以我肯定是懂的。”
    “沈熙瑤是舊愛，沈總是新歡？”吳瀟瀚挑挑眉。
    “不是。”
    “不是什麼？”吳瀟瀚追問。
    楊時聞：“我對沈大哥沒有那個意思。”
    吳瀟瀚：“因為他是男人嗎？”
    “男人？”楊時聞覺得吳瀟瀚這個問題怪怪的，他回過味來，補充道：“你不介意同性之間戀愛嗎？”
    “當然不介意，你介意嗎？”吳瀟瀚反問。
    “不介意。”楊時聞直勾勾地盯著病床上躺著的人：“你真的不介意嗎？”
    “真的不介意。”吳瀟瀚搖搖頭。
    楊時聞眼睛微睜，眉頭皺起，欲言又止。吳瀟瀚察覺到自己右手下麵的那隻手正在不安分地揉搓被子，手下加重些力道，握緊楊時聞的手：“怎麼，不相信我嗎？”
    “沒有不相信你，隻是……一般來說，直男不太能輕易接受這事。”
    吳瀟瀚從床上坐起，與楊時聞麵對麵，眼神愈發濃鬱：“誰說我是直的？”
    “你不是喜歡女生嗎？”楊時聞瞪著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喜歡女生，我喜歡的是男生。”
    “你……你你……說……什麼？”
    “我、喜、歡、男、生！”吳瀟瀚不禁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地說明，正巧被推門進入的顧衍父母聽得一清二楚。
    僵在門口的顧衍父母，與病床上的兩個人麵麵相覷，場麵相當尷尬。吳瀟瀚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點、用這樣的方式，在顧衍父母麵前出櫃。他立即鬆開緊握的手，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然後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似的，規規矩矩地站在床邊。
    顧衍爸爸呆愣地看了眼身旁的顧衍媽媽，被後者一把拽走，順便帶上了病房門。
    “叔叔阿姨他們應該聽到了，要是討厭我了，該怎麼辦？”吳瀟瀚心裏七上八下的，扭頭轉向楊時聞，發現楊時聞的耳朵尖紅紅的，垂下腦袋，不停地摩挲自己的手指。
    “他們會不會討厭我？”吳瀟瀚又問了一遍。
    魂不守舍的楊時聞自顧自地問話：“你以前也喜歡男生？”
    “是啊。”吳瀟瀚語氣肯定。
    “怎麼會？你明明……”楊時聞小聲嘀咕。
    “哎呀，先別管這些了。眼下怎麼辦？快幫我想想辦法！”
    “什麼怎麼辦？”楊時聞問道。
    “我剛剛可是在叔叔阿姨麵前出櫃了，萬一他們覺得我是個怪物，討厭我怎麼辦？”
    方才心靈經曆過地震的楊時聞，終於回過神：“沒事，他們有經驗的，不會討厭你。”
    有經驗？什麼意思？吳瀟瀚狐疑著，耳畔傳來有規律的敲門聲。他知道門外敲門人肯定是顧衍父母，但當下的情況令他不知如何麵對那兩位長輩。
    瞧著滿麵愁容、嘴唇緊抿、躊躇不前的吳瀟瀚，楊時聞安慰他：“真的沒事，你別擔心。要不你先坐下，我去給他們開門。”
    “我去開吧。”吳瀟瀚惴惴不安地向門口挪步，杵在門前深呼吸，擺好笑臉才去開門：“叔叔阿姨，不好意思！剛剛，剛剛嚇到您二位了吧！請別，討厭我，可以嗎？”
    “怎麼會！瀚瀚長得又高又帥，人好，心地更好，阿姨喜歡都來不及呢，怎麼會討論你呢！”顧衍媽媽攬著吳瀟瀚的手臂，向病床的方向走去。顧衍爸爸雖然表情古怪些，但也沒說什麼，跟在顧衍媽媽身後進門。
    “瀚瀚，不好意思啊！阿姨不曉得你還在，沒有敲門，打斷了你們談話。你們繼續吧，不用管我們倆。”顧衍媽媽將吳瀟瀚送回楊時聞病床旁邊，便要轉身去裏間待著。
    “阿姨，先別走，您嚐嚐這款蛋糕。今晚現做的，很新鮮。”
    顧衍媽媽笑吟吟地瞄了眼床上的楊時聞，擺擺手：“不了，阿姨知道你是專門買給衍衍的，不會奪人所愛的。”
    楊時聞：“媽媽……”
    吳瀟瀚：“阿姨……”
    “好了好了，我們不打擾你倆了。”顧衍媽媽挎著顧衍爸爸回裏間了。
    吳瀟瀚內心仍舊忐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語無倫次地問楊時聞：“要不要嚐嚐這個蛋糕？”
    晚飯吃得飽飽的，並且已經解決掉兩塊蛋糕的楊時聞再一次寬慰吳瀟瀚：“別擔心，他們不會討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