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隔得太遠，看不到，更摸不著，難受。如今看的著摸得著了，卻還不如不看不摸。我一咬牙，縱身穿越大半江山，風輕月朗的西湖被我遠遠拋在身後，前方是已為淪陷區的汴梁。
    我突然很想再看看趙恒的陵。
    他四十歲時就早早歸天，那時我二十七歲，沒有功名，沒有錢帛。有的隻是紅顏相許的一點才名。身後是他的親人、他的大臣對我恨之入骨的仇恨。我把我整個青春都獻給了我的愛情，隻換回他人的一聲佞賊，但我無怨無悔。
    我浪跡天涯，踏遍他的天下的每一個角落。隻想替他看看這美麗的河山。無處可依，便賣詞為生。無糧可食，便奏曲賣唱。
    二十年的漂泊，我都沒有回過汴梁。
    因為他說過，“你離開這裏吧，不要再呆在這烏煙瘴氣的京都了，這裏不屬於你。”然後，二百年，我都沒有再回來過。
    但是今天，我真的很想再回到這裏，看看曾經的一切。
    昔日處處莊重的皇陵如今在歲月的侵蝕和權力的放逐下蕭條的如同荒塚，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趙恒的陵墓。
    四野荒無一人，天上的星辰寂寞清冷，西天高高的掛著一盞冰輪。
    我抬頭望著那沉重、無言的墓碑，不知不覺，成了寂寞的對峙，時間的凝結。
    在這一刻，我所有的眷戀，所有的回憶，所有的傷痛頃刻間凝滯。我感到世界在霎那蒸發，我身處的六合是死寂的虛空，時間沒了流逝，空間沒了存在。我不知道我在哪，又好像我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然後，我聽到一個響徹在天地每一個角落的聲音，又好像那個聲音隻存在於我的體內。我聽見他說：“破開生死，跳出輪回。昨夢前塵，如幻如電。心凝形釋，萬化冥和，羽化登仙……”
    我抱頭，怎麼回事？
    隨著聲音貫徹我的腦海，一種奇異的感覺遍襲我的全身，仿佛天地間突然有了一個缺口，缺口那頭有著無盡的吸力，將我的身體拚命地撕扯著。
    以前看淩遲之刑，總覺得那應該是最痛苦的了。沒想到，如今我沒了肉身，靈魂卻會遭受到被時空扭曲撕裂的痛楚，直接作用在靈魂之上的撕扯讓我幾近昏厥。
    我被那股神秘的力量牽引著，前方一片詭異的黑暗。難道這就是冥府之路？我的意識在混沌中模糊的想道，然後終於被那片黑暗吞沒。
    等我醒來，我的腦袋裏一片劇痛，我吃力的睜開雙眼，四周還是一片昏昏沉沉。我這是在哪？我想。
    然後熟悉的景致進入我的眼中，西湖，斷橋。
    我呼出一口氣，為什麼我又回來了？腦子昏昏沉沉的，無法想通。
    我尋覓四周，終究還是決定蜷縮身體，縮在一朵梅花的花苞裏好好睡上一覺。這就是魂體的好處，靈活程度總是超乎自己的想象。
    然而，事出人難料，踉踉蹌蹌的腳步，踩在斷橋的積雪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時，已是醜時了。
    這麼晚了，會是誰。
    一股熟悉的清香撲麵而來，是墨荷的味道。我一驚，夜這麼深，沒想到竟然是文英。我的腦袋探出花苞，入目即是一個憔悴不堪的人兒。
    他明顯失意的很，身子無力的趴在橋的欄杆上，幾乎半個身子都要探到橋欄外麵去了。我一驚。飄到近前，他臉上的淚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見，被寒氣凝結成兩道光束，像是兩道傷痕。我低低一歎。
    聽見他喃喃自語，像是不解又像是怨懟。“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
    他拾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劃刻起來。卻是一句“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寫完，將手中的枯枝毫不在意的拋擲，身子一縱，竟翻身躍入湖中。
    我一驚，接著一愣。寒冬臘月，湖麵都結著一層薄薄的冰，直到聽見那破冰的聲音，我才突然驚醒。我衝到湖麵上，正要潛下一看，又失笑，我手無縛雞之力，還能怎樣呢。
    何況，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情恨皆由心生，生死不由他人。
    想到這裏，我停了下來，立於虛空，靜靜看著那湖麵的紋漪漸漸散去，化歸無痕。一個生命在我眼前消逝，竟然隻是在我心裏投下了一片陰影。我外表平靜，內心劇顫，難道歲月真的會磨蝕人心裏的情感麼？讓我在無盡的年月裏變得越來越僵硬，然後對一切都開始無動於衷。
    四周一片寂靜，我彷佛能夠聽見梅花在雪野中的綻放。
    我在這片寂靜中連心裏最後的那份顫抖都消逝殆盡。我突然覺得，原來這一切真的隻是一場夢，而我並不在這場夢中。我是夢外的一個肥皂泡，碎在兩百年前的那場夢裏，如今的我隻是破碎的一縷殘魂。我不是戲子，隻是一個看客。
    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回來了，直達我內心的深處，我聽見他說：“破開生死，跳出輪回。昨夢前塵，如幻如電。心凝形釋，萬化冥和，羽化登仙……”但這一次，我沒有再感到痛苦。卻像是突然放下了一切糾結不願放下的糾纏，心裏忽然開闊了，就像是一個密封了兩百年的洞穴，在某一天，突然吹進了一縷清風，然後所有的汙穢和塵埃都被帶走。
    我閉上雙眼，卻還能看見那無言的月光。它籠在我身四周，明明是冰冷的清輝，卻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然後，那種溫暖化為溪流，漫過我的四肢百骸，像是一道生命的泉水汩汩流過。
    我漂浮在湖麵，成為一個朦朧的光團，是這個小世界唯一的光源。我感到一切自然的氣息都在朝我湧來，那些雪，那些花，那些葉。
    然後，我感到，一個剛剛死去的生命也成了我吸納的養料。我的身體逐漸實質化，先是頭顱，然後是軀幹，一個活生生的肉體漸漸形成。
    我睜開雙眼，看到月華所彙聚的精元凝成了我的指尖，一具新的軀體完全形成。我的心中卻並沒有狂喜。就像是這冰凍的湖，波瀾不驚。
    我一個旋身，身形便從湖麵飄到橋上。四野重歸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望望四周，還是清晰無比，黑夜並不能阻擋我的視線。我的視線穿透湖水，看到那具靜靜躺在淤泥之中的年輕身體，我閉上雙眼。
    我想，我已經把一切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