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魂歸 第2章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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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臉頰上一股熱流淌過,我心裏驚愕,我還能夠流淚嗎!手指顫抖的覆上臉頰,淚珠已經撲簌簌的墜落。
“咦?雨點怎麼飄到亭子裏來了?”文英摸著額上幾顆憑空降落的水珠一陣迷惑。
我趕忙衝到亭外,淚水混合起雨水,頓時消失不見。
“聖威隆德真宗皇帝殯天,舉國哀喪三日,停朝七日,商賈歇業三月……”
內命官還在捏著他那尖細的嗓子拖拖拉拉的念,我的大腦卻在聽到“殯天”二字的時候“轟”的一聲變得空白。
我呆立在當場,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我知道,我的臉色一定是瞬間蒼白。一個很好心的大媽問我:“小夥子,你還好吧?”
我呆滯的點點頭,就拔腿狂奔。朝那個把我無情趕出,我卻魂牽夢縈的地方狂奔。
往日熱鬧的汴京城一片死寂,寬闊的青石板大街上,隻有巡邏的士兵冰冷的腳步聲。我一路狂奔,像是末世絕望的瘋子。士兵們看看,見不過是一介書生,便不再管。
一對對雕刻的威嚴的石獅子被我甩在身後,尚書省過去了,禦史台過去了,一座座沉默冰冷的衙門都過去了,我氣喘籲籲,可我還是繼續奔跑。
漫長的禦街便得格外的漫長,遙遠的皇宮大內變得格外遙遠。
我跑得四肢俱疲,心神俱碎。終於站到那高高的宮門前。
“來者何人!”守城的士兵槍戟想交,攔住我。
我沉了沉氣,掏出禦賜金牌。大聲說:“見此金牌,如朕親臨!還不閃開!”
禦林軍畏畏縮縮的走上前檢查,一看,立馬跪下。後麵的士兵忙大開城門,也立即跪下。我忙衝了進去。一路又經過垂拱殿、集英殿,到處都是戒備森嚴的禦林軍。我拿著已經作古的皇帝的金牌在皇城內狂奔,卻如入無人之境,諷刺得我直想笑。
我在心裏默默的念:趙恒啊、趙恒啊,這麼多人,誰又在真正為你悲痛呢。我不屬於這裏,永遠都不會,可我現在卻往這裏奔,好像這裏就是我的歸宿。這是為什麼呢?
我一路狂奔,終於站到了紫宸殿前,我抬頭,那扁額上的字還是龍飛鳳舞生機勃勃,可為什麼當時寫字的人卻不字在了呢?我突然記起,當年他讓我寫好這三個字,卻蓋上了自己的章,還調皮的說,朕寫得楷書不如柳兒的好看。
我很有流淚的衝動,我拚命的吸了吸鼻子,控製好呼吸。我才不要和屋裏頭那些哭的假情假意的人一樣。趙恒最喜歡我的笑容了,他說,柳兒一笑,春色生姿。我怎麼能夠流淚呢。
我猛的推開房門,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張飄著白帳的床。
風吹帳起,我深深深深愛著的人在那帳子後若影若現,我呆在原地,失卻了力量再走一步。他不再是那個強勢的帝王了,終於化作普通人,卻脆弱的好像一縷香,連最後的形體,都隨時會飄散的無影無蹤。
我的出現,讓原本嗚嗚咽咽的屋子霎那死寂。是啊,我不是好人,我是蠱惑聖心的妖孽,我是淫賤浪蕩的浪客。
我傷得至深,如今,世上我最愛的那個人去了啊。我獨自一個人留下來,還要麵對這些虛情假意的麵孔。嗬嗬,我笑得嘲諷。
我一步一步的向白床走去,不去理會身旁那些驚愕的目光。他的妃嬪,他的皇子,他的大臣……
我的手指幾乎要碰到他極度瘦削的臉龐。那個女人的聲音又想起來了:“放肆!你們都傻了麼?還不給我把他拖下去!”
我的手指幾乎要碰到他的臉龐了,我的身體被衝上來的士兵攔住,一把把我拖到那女人麵前,狠狠摔在了地上。金牌被摔到了她的腳邊。
我艱難的抬起頭,但我從來都不會認輸,我冷笑:“何必呢?”是啊,你何必呢,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忍氣吞聲的李嬪,而是母憑子貴,是今日高高在上的太後了啊。你何必再跟我這半死桐一樣的人計較呢?
“你這個蕩子,十年前我說服太後饒你一條命,把你逐出宮,你竟然還敢回來。”李太後撿起腳邊的金牌,笑著說,“皇上憐你,哀家知道,皇上剛去,我也不好寒了他的心,今日我就不跟你算賬了。把他給我逐出京城,不得再踏上京師一步。”
我咬牙,“把他留給我的金牌還給我!”
“還給你?”那女人笑得張狂“讓你繼續拿著它招搖撞騙?還不快給我拖下去!”
話音甫落,兩個禁衛就挾槍帶棍的把我往外拖。我的指甲狠狠的抓過地板,流下十道血跡,卻止不住我的去勢。那兩個禁衛看我掙紮的太厲害,一拳落在我的腦袋上。
我頓時暈起來,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床,白帳飄啊飄啊,我好想真的看到一縷白色的魂魄飄離出了白帳。他看著我,飄著笑著哭著。
我在失去意識之前,我隱約聽到他對我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看到你,我也可以去了。你離開這裏吧,不要再呆在這烏煙瘴氣的京都了,這裏不屬於你。”
我微微啟唇,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鎖住一般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去替朕看看朕的江山吧……”他說。
我的眼皮終於支撐不住,沉沉墜下,我的腦海裏全是那句話——
“你去替朕看看朕的江山吧……柳兒,我的柳兒……”
真宗駕薨的第三日,出殯。
我一身白衣,坐在大相國寺的高塔的最高一層,看著那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往皇陵走去。真是全城縞素,天地變色。
我忘了心裏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這,將是我在汴梁的最後一日。
哭聲震動,真的失去了一個最尊貴的靈魂。大相國寺裏的鍾聲敲了八十一下,九九八十一,天長地久,與天同在。這是隻有皇帝死後才能享受的殊榮。鍾聲空靈而莊重,回蕩在突然好空蕩的汴梁城。一聲一聲,敲人心碎。
不夠,還不夠啊。我舉起了玉笛,沒有我為你吹徹一曲,又怎麼能夠。
‘明黃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穀。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玉環,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
明皇的《雨霖鈴》曲早已散佚,可既有我柳七在世,這首曲子又怎會掩於塵世,這一曲,是我譜下最美的曲子,隻為,等你回來。就讓它、代替我,綻放我心底的呐喊。
‘送葬之隊出大內,行於禦街。幃布蓋天,白錢如雪。甫時全城寂靜,鍾聲不絕,黃昏襲來。彼行至朱雀橋,忽聞笛聲,其音沉痛,哀轉久絕。大晟樂府長官謂餘曰,此乃《雨霖鈴》曲,哀其悼亡之音也。今世非柳耆卿不能奏也。餘是知也,感其愁苦,淚不自禁也。’——《京都舊事》
我奏完這一曲,回身,在大相國寺的牆壁上提上雨霖鈴全詞。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不知不覺,雨已經小了,細細綿綿飄著雨絲。
我回神,看向亭內,聚會已達到高潮,此時人人酒酣,大家都放開了。看得我都覺得熱鬧。
臉上淚也幹了。真是不可思議,我都已經有兩百年沒有流淚了吧。
文英似乎不勝酒力,幾杯下肚,臉就熏紅了。周密和翁元龍半斤八兩,在那對拚。吳潛倒是酒量好,喝了數盅,臉色也不變。
我看著我那醉酒的少年,那憨態可愛的一如往昔,我幾乎就要相信,這不是錯覺而是冥冥之中命運的輪回。然而我知道,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