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始於一場刺殺  七、世事如棋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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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世事如棋局
    君宇珩停步。
    離開練馬場後,他本是徐徐地前往禦書房,這麼忽然地一停步,讓身邊的簡東雲驀地一驚,而身後那些早被摒退在數十步之外的隨身侍衛也不明所以地頓住了腳步。
    “簡副衛,你逾矩了。”君宇珩的語聲低而清冽。
    這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有絲毫惱怒、指責的意味,但簡東雲卻不禁微微一凜,他一向是個十分沉穩老成之人,也當然知道自己不該有此一問,在他跟隨睿王殿下的數年之中,他還從未做過如此逾矩之事,但他就是沒辦法控製自己波動的情緒。
    簡東雲雖然心中微凜,但還是毫無退縮地看著君宇珩,然而君宇珩的臉龐隱沒在一片花樹的疏影中,隱隱綽綽,看不清任何的神情。
    “是臣失言。”簡東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低沉,“但臣還是想知道,睿王殿下為何會任命狄霖為羽林衛的統衛?”
    雖然隱沒在淡淡的朦朧樹影中,但簡東雲還是看到了那雙眼眸中一瞬閃過的令人屏息的光芒和一縷乍然浮現在薄唇邊淡如清風的笑容。
    “狄霖是太傅大人的外孫。”不過輕輕傳來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而淡,意味不明,“由他來保護皇帝和皇太後的安全,豈不是正好?”
    隻是略一思忖,簡東雲就已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小皇帝畢竟是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者,在如今君宇珩還尚未將朝堂中所有勢力都完全握於掌中的微妙局麵之下,皇帝就是製衡的關鍵,因而皇帝和皇太後的安危就變得至關重要。在當前這種局勢之下,君宇珩當然不希望皇帝和皇太後出現任何意外,也更不希望皇帝和皇太後出現的意外會與自己扯上任何關係。這樣的話,若是讓蘇家自己的人來負責皇帝的安全,無事當然最好,若有事,君宇珩自然也可以推脫得一幹二淨。
    “隻是羽林衛乃是禁宮中的重兵。”簡東雲沉思半晌,臉上凝重的神情已漸漸放鬆,但仍有些疑慮不安,“如若蘇家或是狄霖意生不軌,隻怕……”他不敢再說下去了。
    “如果本王不略放一放手,”君宇珩極淡地說著,渾似全不著意,“那背後的有些人又怎麼敢出來盡情一搏呢?”
    他竟然是要以自身為餌,引一幹心懷不軌之人紛紛自暗中跳出。
    “雖是如此,但我在明,敵在暗,”簡東雲驚疑不定,“殿下豈不是立於危地?”
    君宇珩淡淡然地瞥一眼他,忽然問:“簡副衛可曾看過傀儡戲?”
    簡東雲先是不由一怔,而後又恍然,那些傀儡們在前台盡情的出演,而操控它們卻是台後的一雙手。
    簡東雲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好,如果說人生如戲,那麼他的這個主子仿佛從來就沒有入過戲,總是淡淡然地冷著眼在一旁看戲,所以他總是最冷靜的,仿佛什麼也無法將他改變,如果一定要說改變,那麼,改變的總是他周圍的事物。
    君宇珩風清雲淡地說完,又緩緩地向禦書房走去,所以簡東雲沒有看到他的眼神。
    在這一刻,君宇珩眼中的神情是簡東雲從未見過的,他也絕對想不到君宇珩的眼中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因為簡東雲不知道也絕想不到,狄霖就是那夜入宮的刺客,而君宇珩之所以會將一個曾經刺殺過自己的刺客留在身邊,隻不過僅僅因為他覺得這個人的眼神是自己曾經熟悉的。
    當他第一眼看到狄霖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要留下這個人,無論是用何種方式,也不管這個人是為何而來的。
    他隻知道,這一次一定要留住。
    ※※※ ※※※
    日已近西斜,卻還尚未落下,遠天裏一片燦爛如雲錦般的紅霞,將一處處鱗比櫛次的宮宇映襯得美侖美奐,如在畫中。
    玉宸宮外,一名手執拂塵的內侍尖細著嗓子道:“陛下,太後娘娘請您和狄統衛一同進去。”
    小皇帝微微點點頭,昂然邁步入內。
    自練馬場出來,他就斂起了笑容,小臉上一本正經。此刻滿麵肅容,行止莊重,雖年紀幼小,卻也自有一番威儀。
    小皇帝一路行來“鳳臨閣”,早有數名宮娥出來跪地迎駕。
    又有兩名宮娥打起了低垂的重重珠簾,狄霖緊隨著小皇帝進入了“鳳臨閣”。
    “鳳臨閣”乃是玉宸宮的主殿,自是寬敞明麗,金雕玉徹,極盡奢華。四壁懸著各色牡丹的巨幅絢麗織錦,與殿中縷刻著祥雲飛鳳的玉柱交相輝映,處處都昭顯出此殿主人的尊貴身份。
    搭著秋香色軟墊的湘妃椅上坐著一個極美的女子:望去不過二十許,線條柔美的瓜子臉,皮膚瑩白似雪,絕美如畫,容華若仙。身穿淺藕色金銀絲繡鸞鳥朝鳳的雲錦百褶宮裝,頭戴琉璃八寶紫金鳳冠,斜插的玳瑁梅花簪垂下長長的流蘇微微顫動。
    她正在優雅地啜著茶,廣袖輕褪,露出一段皓白的纖細玉腕。
    “兒臣給母後請安。”小皇帝上前行禮。
    “好了好了,曦兒,快來母後身邊。”皇太後蘇馨筠儀態萬方地輕輕放下杯盞,笑意盈盈。
    “兒臣聽說母後的身體不適?”小皇帝應了一聲,走過去,依在了她的身旁。
    “也沒有什麼,不過是每年入秋都要犯的老毛病罷了。”皇太後柔柔一笑,宛若幽蘭綻放,“休息幾天,也就是了,曦兒不必擔心。”
    她邊說邊輕輕撫著小皇帝,眉頭忽然輕輕地皺了起來,嗔道:“皇兒適才做什麼去了,怎麼弄得全身都是汗?”
    “今天皇叔和兒臣在練馬場騎了會子馬。”說起這個,小皇帝不禁麵露笑意,眉飛色舞,“對了母後,皇叔還送了一匹小馬給兒臣呢。”
    “還有,這位是新任命的羽林衛統衛、忠勇侯狄霖,武藝高強,”小皇帝又指指狄霖,笑著,“皇叔讓狄統衛專門負責兒臣的安全並教授兒臣騎射。”
    狄霖隻覺得皇太後似乎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眼眸中並無驚訝意外,卻又仿佛大有深意,當下也未及多想,上前見禮。
    “攝政王對皇兒可真是盡心盡力啊。”皇太後抬手讓狄霖平身,隻微微一頓,又慢慢幫小皇帝理順了長發,依然言笑晏晏,“不過,這衣衫全濕了,一會兒吹了風又該受寒了。”
    說著輕聲吩咐侍女們領皇帝去內宮沐浴更衣。
    小皇帝在一眾宮娥、嬤嬤們的簇擁之下聽話地離去,皇太後卻止住了正欲隨同退下的狄霖,“狄統衛,請留步,哀家有幾句話要同你說。”
    “狄霖恭聽太後訓示。”狄霖停步,沒有顯出絲毫的驚訝。
    皇太後命道:“賜座,看茶。”
    一旁的內侍移過一張紅木小杌,放在了下首,又有宮女獻上了清茶。
    狄霖謝過,坐下。
    皇太後隻是靜靜地看著狄霖,卻久久不開口,仿佛在尋思著什麼,又象是在觀察著什麼。
    殿中的內侍宮女們也自是斂目屏息,一時間,偌大的殿內靜寂無聲,似乎就連金猊銅鼎中沉香木的香霧燃燒流動的聲音都能夠細細地分辨。
    “你既已回來了這許多時日,可曾去探望過你的祖父?”過了許久,皇太後美目流轉,緩緩地輕啟櫻唇,含笑而言,“要知道他老人家年事已漸高,對你這個長年在外的外孫還是頗為惦念的。”
    “是。”狄霖的神情平靜,“微臣返回皇都的第二天就已拜望過蘇太傅了。”
    “你今年該是十九了吧?”皇太後微微頷首,看著他又問,“說起來哀家竟然還是第一次與你見麵呢。”
    “倉促之間也拿不出什麼好的。”皇太後邊微微笑著,邊吩咐身邊的宮侍取來了一枚晶瑩剔透的比目魚白玉佩,“這個就算是第一次的見麵之禮,你且收下吧。”
    狄霖也並不推辭,起身謝過之後,雙手接過收下。
    “隻不過是些微玩物,也不必謝了。”皇太後盈盈微笑著,“今日看你已長成了個風姿挺撥的少年俊彥,而今又是前途無量,哀家心中很是高興。姐姐若是能看到今天,想必一定會更加地欣慰。”
    說著說著她明媚的臉容已是漸漸地黯淡了下去,不禁輕喟一聲,滿麵戚容,“不知不覺地已是十數年過去了,哀家那薄命的姐姐去了也快十年了吧?”
    歲月如流,無情似箭,雖然眼前的紅顏風華正茂,還未老去,然而西疆塞外的孤塋卻早已是綠草成茵、白骨成灰了。
    雖然從未見過麵,但狄霖一直都知道母親有個相差十歲的異母妹妹,此時此刻忽然聽到她提及自己的娘親,不禁油然而起幾分無由的悲哀和心慟。
    同為相府的小姐,一個因為是正妻嫡出,從小就是錦衣玉食,奴仆成群,一呼百應,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裏嗬護;另一個卻隻能跟著不得寵的娘深居在僻靜的別院,時不時還會遭受仆役的欺淩。一個風光入主太子東宮,最終又母儀天下;另一個卻在娘死後無依無靠,無奈逃婚離家私奔,顛沛半生,病榻纏綿而早亡。
    狄霖很清楚這些其實與眼前這個雍容華貴、韶華正盛的絕美女子並無多少關係,隻是當日娘親去世時他的年齡雖然還小,但娘親纏綿病榻、油盡燈枯、形銷骨立的憔悴模樣卻還是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中,令他難以忘懷。
    那個時候的母親應該是和眼前女子一般年紀吧,二十六歲本該是女子如鮮花般全盛怒放的時候,然而他的娘親那同樣美麗的容顏卻已然是過早的凋零了。
    狄霖按捺住胸臆間遽然湧起的淡淡酸楚,用一種極平緩的語氣道:“是十年零三個月又七天,狄霖一天也未敢忘記。”
    他的臉容平靜,語聲平緩,但是每一天他竟都牢牢地記著,不敢忘記。
    然而這明明平靜得幾乎沒有任何波瀾的神情卻仿佛帶著最為沉鬱的莫大壓力,皇太後的神色也不禁凝住,又過了許久,方才輕聲地道:“哀家知道,你是在怪你的外祖父。”
    狄霖沒有開口。
    是責怪,抑或是怨恨?
    或許曾經有過吧。
    事實上在六歲以前,狄霖從不知道自己的娘親竟會有著如此顯赫的家世。
    隻是極其偶然地得知,溫婉柔順的母親在蘇府不被重視地長到十六歲,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次決定就是逃婚。那隻是一次很尋常的政治聯姻,對方在吏部身居要職,年近五旬,喪妻續弦。
    可以想象得出,當年蘇馨妍離家私奔而去,蘇幕遠是何等的震怒。雖然取消婚禮、撫平之後的餘波,以蘇府的地位和勢力來說也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這番忤逆舉動不諦是大大掃了相府的顏麵,更挑戰了自己的權威,為了避免朝堂上政敵對頭的譏諷嘲笑,最簡捷的做法就是不承認有這麼樣一個女兒。反正,這個女兒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縱然舍去也不過就象是撣去衣上的一點塵埃而已。
    所以就斷絕了父女關係,任由一介孤女流落在外,數年不聞不問,恍如陌路。
    這樣的冷血無情,這樣的親情冷漠,這樣的人心淡薄,又豈會讓人心中無恨?
    可是,當狄飛武不再是區區一介武夫,而是憑著彪炳戰功淩雲直上時,蘇幕遠卻又能仿佛毫無芥蒂地前來俯就,著意地拉攏示好,用脈脈親情的薄紗輕輕掩去了曾經的拋棄和割舍。
    這一切在當時隻有六歲的狄霖看來都是極為可笑的,真正感到由衷高興的是他那從未被家人重視但卻渴望親情的娘親。
    隻不過這一別經年,父女重逢,家人團聚,其樂融融的戲碼也並沒有能延續上演多長時間。
    當突然傳來狄大將軍於軍前陣亡的消息之時,蘇幕遠的小女兒蘇馨筠正風光入主東宮,已正式投向太子一黨的蘇幕遠不知為何忽然對狄大將軍的孤兒寡母冷淡疏遠了起來。
    說到底,他們在蘇幕遠的心裏始終不過是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而對於棋子唯一需要關心的就是它的利用價值。有用的時候自是刻意地俯就拉攏,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當然也就會立刻被無情地舍去。
    取舍之間,考慮權衡的隻是自身的利益與得失,所謂的血緣,所謂的親情,也不過是比紙還薄。
    娘親受到夫君戰死、父親拋棄的雙重打擊,在貧苦中留下的病根急遽發作,連對幼子的不舍亦無法羈留住她的生命。
    那個時候,當所有人從身邊離去,他幼小的心中除了悲傷、茫然、恐懼之外,還有的就是恨。
    當年幼的他攜著父母的靈柩,孤身隨師父遠去西疆,一步一步踏出荒寂的將軍府之時,他的心中也不是不恨的。
    隻不過現在的狄霖,早已經不再恨了。
    並不是歲月的流逝已令他忘卻了仇恨,也不是他學會了寬恕,而是他已經想通了。
    因為他已漸漸明了,除了他的身上不可否認地還流著一部分蘇家的血脈以外,其實早在二十年前,與蘇家已然是形同陌路、恩斷情絕了。
    既已沒有了親情,又何來怨恨?
    既已不是親人,那麼,從今以後,就隻是陌路而已。
    狄霖抬眼,他的眼中一片清明,緩緩地說道:“狄霖又怎敢對位高權重的堂堂太傅有任何怨言?”
    他自始至終都是口稱蘇太傅,語氣聽來雖無一絲不恭,但本是至親,卻用著這樣恭謹的口吻和稱謂,直透著股無法言喻的疏遠和冷淡。
    皇太後不禁微微動容,歎息一聲道:“哀家知道,蘇家終是虧欠你們良多。隻是……”她注視著狄霖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聲音也變得低緩,“隻是不管你心裏怎麼想,那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清楚,你與蘇家是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是至死也無法斬斷的。蘇家興,你方可重振狄家,若是蘇家亡,覆巢之下又焉有完卵?”
    這一刻,她似乎已不再是那個僅僅憑借著無比美貌、隻懂得賢良淑德的溫婉女子,而象是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不過,這後宮中的哪一個女子又不是這樣呢?
    縱然是當年再天真善良的女子若在這深宮裏起伏了十載而生存下來,隻怕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因為不變成另外一個人就活不下去。
    她深深地看著狄霖,看著這張年輕俊逸的臉龐還有這張臉龐之上雖不激烈但卻異常決絕的神情。
    “請太後娘娘放心,狄霖一定會謹守職責,保護好陛下的安全。”狄霖的聲音低緩而堅定,那雙黑如曜石的眼眸閃耀出驕傲和自信的光芒,仿佛已有千億的繁星溶入了他的眼眸之中,“至於其它的,我知道該怎麼做,我也隻做我想做的事情。”
    狄霖說完這句話,就叩拜而去,他知道皇太後是在試探、拉攏自己,但卻連虛與委蛇的心情都沒有,他也知道自己的拒絕可能會帶來什麼後果,但他就是不想與蘇家的人扯上絲毫的關係。
    狄霖離去的身影已消失了很久,皇太後仍然沒有收回目光。
    還是太年輕了,這樣的驕傲,耀眼而炫目,但卻是還不懂得過剛則易折的道理呀。
    慢慢地,一絲笑容從她的唇邊一點一點地顯現,但這笑容到達她的眼中時,卻變成了濃濃的苦澀,無法消融的苦澀。
    事實上,她想放聲地大笑,冷冷地大笑,隻是做為皇太後的尊貴身分,還有從小的淑女教養不允許她這樣去做。
    誰不願意隻做自己願意去做的事情?
    誰又願意做隻能任人擺布的棋子?
    然而在這世上,誰又敢說自己不是棋子?不被誰或是自己的欲望所驅使著?
    縱然尊貴如她,亦不過是枚棋子。也許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她是枚比較重要的棋子而已。
    從小錦衣玉食的悉心培養,斥重金聘名師教習詩書琴畫,令她的美名與德行傳揚天下,這所有的一切也不過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入主後宮,能令蘇家榮寵不衰。
    說到底,她依然隻是蘇幕遠謀取更多權力和最大利益的棋子,同樣沒有自己的意願,沒有自己的選擇。
    這樣的認知是她在進宮以後方才得出來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天真地認為自己是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天之驕女,是父母心中的寶貝和族人眼中的驕傲。
    原來,她也隻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可憐棋子呢。
    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認知,她才能夠在這個風雲突變的後宮裏存活至今的吧。
    不過,如果有一天,當她也失去了利用的價值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被下棋的人輕易地舍去呢?
    而一枚已然被舍棄了的棋子,還會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和意義嗎?
    忽然間想起這些的皇太後輕輕倚在榻上,如畫的臉容上無法掩飾地流露出了淡淡的倦意,而這倦意令她年輕美麗的容顏看起來遽然憔悴而蒼老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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