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痊愈後，凱特安排她在廚房工作，並給她取了新的名字——麗婭。我想羞澀的她一定是一個笨手笨腳、什麼都學不會、什麼都做不好的女孩吧？可是當我從窗口看她去側門取牧場或農場送來的新鮮肉蛋或蔬菜時，看到她與那些粗俗的下人們談笑風生時，我才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做事利落、開朗健談的非常吸引人的女孩子。那些粗鄙的男孩們看她的眼神令我憤怒。他們不配與她交談，因為雖然沒有被承認，但她確實是我克裏希斯家族的一員，她的身體裏永遠流淌著克裏希斯家族高貴的血。所以，我必須做點什麼。
    第一次看到那些穿著黑衣服戴著黑帽子的不速之客來到蕾西切麗是一個秋日的黃昏。那天我正斜倚在窗口，一邊喝著紅茶一邊用鄙夷的目光盯著那個在側門處和麗婭親切交談的男孩。此時麗婭在蕾西切麗工作已近半年。在這半年裏，我以各種理由辭退了至少十個不注意自己身份的粗俗的下人。我必須時刻緊盯著麗婭，以免發生有損我們家族榮譽的事情。雖然她隻有十一歲，但我必須時刻防備著。正當我想著該以什麼理由辭退那個男孩時，在我的餘光裏，閃進了一輛黑色的馬車。我記得早上看過父親的會客單，上麵是空的。我感到很好奇，於是透過窗子仔細打量著那些走下馬車來的黑衣紳士們。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想他們的身份一定很尊貴，因為父親親自迎接了他們。我看到父親的臉色很凝重。這幾天他的心情一直很糟，難道和今天的這些人有關？我有些擔心父親。我想他或許對我隱瞞了什麼，也許我的家族正麵臨著某種困境。我想替他分憂。所以當那些人走後，我端著兩杯紅茶走進父親的書房，問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但他隻是隨便敷衍了我幾句。他故作輕鬆的神情令我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然而那之後我們的生活一切如常——沒有重要的人事變動，訪客也都是往常的那些貴族，父親的日常安排也沒有任何異常，而且他的心情似乎很快就恢複了。這讓我覺得那幾天看到的父親凝重的神情以及圍繞著他的緊張氛圍，似乎都是我的錯覺。於是漸漸的，我的心情也慢慢放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忘記了那些神秘的黑衣人。
    在這段時間裏，我關注的對象除了麗婭和父親，還有我的弟弟希克洛裏斯。我很喜歡他，經常陪他玩耍。他成長得很快——先是學會了爬行，之後學會了走路，接著又學會了說話。當他第一次叫我哥哥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曾經和麗婭的約定，但她從沒有叫過我哥哥——即使是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
    時間像水一樣流逝。我就要滿十五歲了，就要經曆人生最重要的成人禮了。成人禮之後，我將正式進入社交界了。我有些激動，因為我對成人的世界充滿了期待。雖然如此，成人禮的過程卻是極其枯燥的：首先是一個神父站在台上念半天禱告詞，然後我宣誓，之後父親把家族世代相傳的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最後是盛大的舞會。當然，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場舞會。因為在舞會上，我將被正式引薦給其他公爵伯爵甚至皇室成員。我要和他們成為朋友，這樣我也可以像父親一樣，經常被邀請去王宮或者其它公爵的封地，參加他們的宴會了。通過那些宴會，我還會結交更多的朋友——當然，他們都是和我身份地位相當的年輕貴族。而且，我還抱有一絲希望，或許在某一場舞會上，我會邂逅我為之傾倒的高貴的貴族小姐。
    我的成人禮是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舉行的。那是四月的一天，陽光明媚。儀式從早上一直持續到傍晚。在結束了冗長繁瑣的程序之後，終於進入了我所期待的舞會階段。然而那場舞會雖然盛大，卻遠沒有我想象中完美——參加舞會的大多數貴族似乎都隻對我對女人的看法感興趣，這讓我覺得他們都是來推銷自己的女兒的；而所謂的皇室成員，也不過是一個年過半百毫不風趣的老頭子。沒有遇到我期待結識的有趣而高貴的年輕貴族，我失望極了。另一方麵，在我人生的第一場正式舞會上，我和很多位貴族小姐跳過舞，雖然她們都很漂亮，但我最終並沒有對她們中的任何一位產生好感。我覺得她們所有人都像漂亮的布偶，雖然被華麗的外表包裹著，但內裏卻都一樣枯燥乏味——她們的笑容毫不生動，她們的言談毫無特色，她們所有人都是一個樣子……
    舞會結束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自己的房間，卻在正廳的樓梯處看到了麗婭。她似乎已經在那裏等我很久了。
    “尼可少爺，祝賀你成人。”她羞怯地說。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生氣，因為她對待我的態度和對待其他人的不同。她和下人們聊天時，往往更活躍也更隨意，笑容也不會這麼僵硬。這讓我覺得她對我的祝福不過是在敷衍我——她本不想來祝賀我的，隻是因為我的身份才不得不來。她把和我的交流當成了一種程序，一件不願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難道因為她的母親身份卑微，所以她隻會跟那些卑微的下人親近嗎？
    “做下人該做的事，不要這麼唐突地來見我。”我冷冰冰地說。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低著頭說：“是，尼可少爺。”
    或許是因為太累了，我沒再說什麼，徑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父親告訴我，他已經為我定下婚約，對方是伍斯特洛公爵小姐。我對父親突然作出這個決定感到非常不解。在我的反複追問下，他終於說出了原因：大約兩年前，有一艘船在伍斯特洛公爵封地附近海域觸礁失事。伍斯特洛公爵派人打撈了那艘沉船，發現船艙裏有幾十個溺死的手腳被縛的奴隸以及大量的違禁藥品。後來他們憑船上的一些物件證明那艘船是我們的。
    “然後呢？”我問。
    父親故作鎮定地說：“伍斯特洛公爵給我寫了信，後來又派了幾個人來跟我談判。”
    我突然想到了曾經出現在城堡裏的那些神秘的黑衣人，於是問道：“他派來的就是前年秋天的那些黑衣人吧？父親，那些證據一定是他捏造的，我們不能這樣被他威脅。”
    父親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看著他的表情，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失望地問道：“那艘船不會真的是我們的吧，父親？您為什麼要接受伍斯特洛公爵提出的條件？”我聽說過關於奴隸買賣的交易，我一直認為這是這個世界上最不人道的事情。而違禁藥品……所謂違禁藥品，就是指毒品吧？父親，不，我們克裏希斯家族，高貴的克裏西斯家族，竟然從事著販賣奴隸走私毒品的勾當……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父親輕歎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我失望地看著他，平生第一次為我的姓氏感到恥辱。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此刻的震驚和憤怒，隻能語無倫次地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你是在考驗我嗎，父親？我們克裏希斯家族，不，我們高貴的姓氏，怎麼可以這樣被玷汙？我，不，我們必須結束這一切——”
    “尼可，你聽我說。”父親打斷了我的話，說：“在這個國家裏，一直有很多貴族對我們克裏希斯家族的富裕心存嫉妒，如果他們聯合起來，足以讓我們失去一切。我們已經和很多貴族對立了，如果再加上伍斯特洛公爵，而他又掌握著對我們極為不利的證據，我們將處於非常惡劣的境地。所以我隻能答應伍斯特洛公爵的要求——還好他的要求並不苛刻，隻是把女兒嫁過來，分幾個莊園而已。”
    我看著父親，盡量保持鎮靜，說：“父親，販運奴隸和買賣毒品都是被陛下明令禁止的，而且都是極不光榮的，是我們家族的恥辱——”
    “尼可！”父親在打斷了我的話，說：“維持這份家業並不容易，這也是為了我們家族的榮譽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否則，我們也會像很多其他貴族一樣逐漸衰落下去……”
    “我不能認同這樣的事！”我決絕地說，“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那些肮髒的交易之上的嗎？如果是這樣，我寧可放棄這一切——”
    “住嘴，尼可！”聽到我的話，父親似乎生氣了，但是他的聲音並不高：“你沒有資格譴責我，尼可。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的付出和痛苦。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家族，為了你和希克洛裏斯……”
    他的表情很痛苦，但我無法理解。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於是我冷冷地說：“是啊，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說完，我走向門口，用力關上門，離開了書房。
    不知為什麼，和父親吵過之後，我特別想見麗婭。我來到廚房，沒有找到她，卻遇到了凱特。
    “尼可少爺，您怎麼會在這裏？是想吃什麼了嗎？”凱特看到我後，問道。
    “不，沒什麼，隻是隨便走走。”我說。
    看到我要走的樣子，她向四周看了看，確定沒人後突然拉住我低聲說：“尼可少爺，您要救救麗婭，老爺今天早上又把她送回修道院去了。”
    我很吃驚，追問道：“為什麼？”
    她示意我壓低聲音，低聲說：“我也不知道原因。不過您知道的，那所修道院也可以看作是貴族囚禁下人虐待下人的囚牢，可憐的麗婭在那裏一定活不下去的——”
    “交給我吧。”我打斷她的話，轉身準備離開廚房，去找父親問清原因。
    “尼可少爺，”凱特喊住了我，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低聲說道：“麗雅一直都很尊敬您喜歡您的。”
    聽到她的話，我站住了，轉身對她說：“即使你不這樣說，我也會救她的。”
    “我替麗雅感謝您。”善良的凱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感動地說。
    我努力對她擠出了一絲微笑。
    父親還在書房。我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坐在寫字台前寫著什麼。這是我第一次沒有敲門就進入了他的房間，因為我很生氣。
    “為什麼又把麗婭送回修道院了？”剛走進房間，我便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問道。
    “尼可，注意你說話的語氣。”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彬彬有禮的紳士形象，壓抑著怒火對我說。我卻突然感到他很虛偽。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父親？明知道自己的女兒會死在那裏，卻還把她送過去，你真的是她的父親嗎？”或許是由於太激動了，我的聲音很高。
    他走向門口，關上了房間的門，然後沒有任何預兆地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自從我出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一直以來，我都努力做著他眼中的好孩子，千方百計得到他的認可，從不違背他的意願，因為我崇拜他。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
    我看著父親，身體僵在了那裏，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在奴隸和毒品的那件事上，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關於麗婭的這件事，我是不是有些太衝動了？為什麼我會為麗婭做到這一步？不，一定不是因為麗雅，隻是因為父親錯了，他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女兒……可是，我甚至都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你是尼可洛裏特•艾維•克裏希斯，不是低賤的下人，我不允許你用這種語氣說話。”雖然父親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高貴得體，但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憤怒。
    於是我的語氣軟了下來，低頭說道：“對不起，父親。”
    “你回去吧，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今天的言行。”他說著，為我打開了門。
    但我並沒有走，因為他還欠我一個答案。
    他歎了口氣，關上門，坐到沙發上，對我說：“正因為她是我的女兒，所以我不能讓她成為我們家族的恥辱。昨天晚上你警告過她吧？作為一個下人，她不應該出現在正廳，尤其是在那種重要的場合。或許她有什麼企圖。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旦她告訴其他貴族，尤其是那些和我們敵對的貴族，他們一定會抓住這個把柄不放，永遠恥笑我們。這件事情絕對不能公開，否則我們克裏希斯家族將永遠蒙羞。”
    我看著父親，為麗婭求情道：“她並沒有什麼企圖，父親，這點我很清楚。昨晚她隻是像一個普通妹妹一樣來祝賀我的。”
    “這也是不能被允許的，尼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不被允許的。”父親語重心長地說。
    我搖了搖頭，說：“她的出生是您的錯，父親。她是我的妹妹，這不是她的錯。”
    父親歎了口氣，說：“尼可，麗婭是我的女兒，把她送到修道院，最痛苦的人是我，你明白嗎？但是為了我們家族的榮譽，我不得不這麼做。”
    “讓她回來吧，父親。”我懇求說：“把她放在我身邊，讓我看住她，不讓她的身份泄露。”頓了一下，我又補充說：“作為交換，我接受您為我定下的婚約。”
    聽到我的話，父親以奇怪的目光看向我，像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感到有些緊張，立刻補充說：“我也不會再過問關於奴隸買賣和毒品交易的事。”
    我以期待的目光看向他，他似乎在考慮我的話。我的額上滲出了汗。片刻沉默後，他說：“好吧，尼可，我答應你。既然你已經成人，那麼這就是我們兩個男人之間的承諾了。”說著，他站起來，向我伸出了手。我猶豫著伸出了手。握住他手的刹那，我知道我已經背叛了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