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篇 卷一 紅顏(二) 華之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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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夢梅開。
那一年,她四歲。
奶媽告訴她,蘖是發芽之意,意指萬物萌發,預示將來欣欣向榮。但是她並不喜歡蘖這個名字,她覺得從出生便伴著她的那柄寶劍的名字更好聽——青蓮。她想要換一個像青蓮一樣好聽的名字。但是父王告訴她,人的名字如同命運一般,都是上天注定的,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賭氣離開,跑到禦花園的小亭對劍哭訴:
“青蓮,蘖兒不喜歡父王!他一點兒也不關心蘖兒。自從一年前母後去世後,他再也沒來看過蘖兒。蘖兒討厭父王!”
“……青蓮有父母嗎?人們都說青蓮是天下最鋒利的寶劍,所以青蓮的父母一定也是舉世的名劍吧?蘖兒的母後呢,叫做綽約,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蘖兒將來也會成為大美人的。真的,宮女們都這麼說。等蘖兒長大了,嫁給青蓮好不好,好不好?”
“……青蓮總是不理蘖兒。青蓮在想什麼呢?青蓮要蘖兒嗎?”
她盯著寶劍,久久無語,然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正在找她的奶媽聽見哭聲,匆忙跑來,哄她半天,哭聲才漸漸止息。問她哭泣的原因,她說青蓮不肯娶她。奶媽哭笑不得,告訴她她以後會嫁給一個人,一個華貴的英雄,而不是一柄劍。而她則執拗地堅持要嫁給青蓮。奶媽無法讓她明白人和劍的區別,隻好作罷。
蘖兒是一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僅用一盞茶功夫就背過了二十四番花信風,古典詩詞更是僅用別人一半的時間就能背熟;而對於琴棋書畫,她亦已略通,幾位老師都對這位公主的才華歎為觀止。這一年,她八歲。
回到寢宮,她背二十四番花信風給奶媽聽,她問奶媽那些花的樣子,她想知道詩詞中所描繪的那些永遠都不可能用想象來體會的美:海榴的爛然若火,水仙的清雅脫俗,露甲的玲瓏巧蹙,蘭的清秀玉質,山礬的清白若雪,茉莉的幽然芬馥……還有那癲狂柳絮,輕薄桃花,爛漫迎春,妖嬈杏花,纖弱藤蔓,參差薔薇,灼灼芍藥,颯颯秋菊……她都好想親眼看看,可是宮中隻有一花——夢梅,這是綽約入宮後的規矩,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無法滿足於奶媽和宮女們的粗淺描述,隻有請求出宮的宮女們帶回她想看的花。每次見到從宮外采來的鮮花她都會喜出望外甚至喜極而泣,陶醉於眾花之美,然後如獲至寶般小心翼翼地親手將花插在花瓶中,日夜欣賞;等花凋謝了,她就把花瓣夾在書頁間,小心珍藏。她覺得天下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欣賞四季之花。
然而武王永遠都不會明白天下百花之美,他也決不能容忍在夢梅凋謝的時節,其它花朵在宮中璀璨盛開。
於是,武王下令處死那些破壞宮中規矩的人——蘖身邊的所有宮女,也包括奶媽。
奶媽臨走前,將綽約的遺言告訴了蘖:
——葬劍。
蘖不解。
為什麼要葬掉青蓮?
青蓮是伴她長大的摯友,也是她唯一的伴侶。她怎麼忍心葬掉青蓮?更何況除了青蓮,她還擁有什麼,還能擁有什麼?她永遠都不會葬掉青蓮。她要青蓮伴她一生,最後與她合葬,生生世世,生死不棄。
那夜月光皎然,她平生第一次拔劍出鞘,驚歎於劍的美。她長久地癡癡地看劍,迷醉在它淡藍色的柔光裏……
聽說所有人都已被處死是在那之後的第七天,新來的宮女無意間說漏了嘴。蘖兒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前些日子還陪她嬉鬧的人們如今已與她陰陽永隔。她異常憤恨,請求覲見武王,卻遭拒絕。憤恨頓時化作傷痛與悔恨,令她無法承受。
日已秋。
黃昏。
殘陽如血。
這一日是奶媽她們的一月忌日。
蘖獨自立於禦花園的角落裏,淚水簌簌而下,心已冷。她知道是自己任性的要求害死了她們。她靜靜地站著,任狂風吹亂她的發,亂翻她的書,將一片片辛苦得來的脆弱花瓣散落滿園。她覺得世間萬物都在譴責她,何苦追求不應得的幸福?悔與恨襲來,傷痛深刻入髓。
邂逅一個人,究竟有多少時間容你細細揣摩他的心,他的愛?
第一次與凜相遇正是初夏,暖風醉人的時節。
那天凜進宮麵聖後,正走在出宮的路上,一隻華美的風箏落於他的腳邊。他撿起風箏,舉目四望,恰看到西邊宮牆上現出一張美麗而稚氣的臉。那容顏,遠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美千倍萬倍。他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形容她的美,隻覺得她是他恍惚睡夢中的仙子,美得驚豔卻縹緲——他甘願沉醉於此夢中長眠不醒。
他癡癡地看著她,忘了這世間的一切;而她則狡黠一笑,退回宮牆內。
許久他才恍然回神,大聲說:小姐,我叫凜,官拜右副將軍。敢問小姐芳名?
沒有回音。
他手持風箏站立良久,在等待也在期待,雖然注定無果。後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竟開始懷疑那場邂逅的真實性,覺得她不過是自己美麗的錯覺。
而此時宮牆內的13歲少女,則倚牆站立良久,臉紅得發燙,心狂跳不已。直到聽到他的離去,才悻悻離開。
凜,多好的名字……她想。
而這初夏的風,竟如此地暖……
及笄之年,適婚嫁。
十五歲的公主請求覲見武王。
她知道與其在等待中忐忑不安,不如主動去爭取,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武王同意在寢宮見她。這是父女兩人七年來唯一的一次會麵。
這天天陰得可怕,初雪已融,夢梅怒放,香飄萬裏。十幾年來宮中的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都與綽約入宮的那一天一模一樣,唯一改變的是這宮裏的人。
蘖見到的已不是當年那個威武雄壯的父王,而是一個被歲月的利刃摧殘,滿臉皺紋頭發花白的清瘦老人。她一眼便看出在他的靈魂深處有一道永遠都不會愈合的傷口,這傷口的痛時時發作,日夜撕扯著他的精神和肉體,令他憔悴不堪痛苦難當——而這痛楚,卻是綽約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她突然覺得他很可憐。她想安慰他,但她知道不可以。他是王,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他可以體恤憐憫天下人,卻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一絲同情——那樣會傷害他的自尊。
武王告訴她,她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直到綽約去世。這裏的一切都與綽約生前一模一樣。她的母親綽約,是天下最善良最美麗的女人。
她說她很懷念母親。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窗外,仿佛是在追憶曾經的過往。
一陣沉默後,她說她要嫁給凜。
他詫異地看著她,卻沒有多問。
“凜會因你而成王。”他說。
“蘖兒不想讓他成王,蘖兒想要的不是這些。”她鼓足勇氣說。
“那麼,你想要什麼?”
“簡單的生活,一個丈夫,一份平凡的愛。”說完,她有些擔心,不知這次自己想要的會不會也太多了?她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神中混雜著祈求、恐懼和不顧一切的堅定。
武王更加詫異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竟然會有這樣的請求。他吃驚地看著她,仿佛正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然後他欣慰地笑了,他想或許女兒比自己更懂得如何得到幸福,所以他會盡他所能成全她。他了解凜,他知道凜有帝王之才,也有稱王的野心。他也考慮過讓凜娶蘖,並繼承王位。但是蘖的請求讓他做了另外一個決定:他要成全她的小小幸福,哪怕日後他會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公主大婚,舉國歡慶。
凜是一個幸福的男人,因為他娶到了天下最美最尊貴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愛他近乎癡狂;然而他也是一個不幸的男人,因為他不得不告別本可以令他立下不朽功勳贏得千古美名的戰場,來到富蔗的南方,管理一方太平安樂的水土。
閑暇之時,凜喜歡欣賞妻子的舞姿。看她廣袖飄飄,翩然若仙,感覺亦幻亦真。然而,他的太多閑暇之時似乎太多了。於是漸漸的,他開始感到無趣。他雖愛蘖的美,喜歡她的陪伴,卻厭倦了平淡的生活。除了她,他還想要千古的偉業。
她知道。
於是她去懇求武王,讓她的丈夫再次得到了曾經的軍隊。
然後她含淚微笑送他出征。從此她不得不孤寂地獨守空房,空耗青春等他回家,日夜為他擔心……
倒戈。
她從未想過凜會倒戈。
她知道為何會有戰亂,因為她的父王長期沉浸於喪妻之痛不理朝政;因為近年災荒嚴重,民不聊生。
她原以為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隻要凜鎮壓了造反的民眾,隻要父王選出下一個賢能的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然而她沒有想到凜會帶領他的軍隊反攻王城;她亦沒有想到,凜一直想要的,竟是天下。
在蘖送他出征後的第四年,他回來了——並不是像她想象中那樣凱旋而歸,亦沒有民眾的歡慶和迎接,而是用鋒利的兵刃打開了城門,屠盡王城守衛,並攻入了王宮。接著他軟禁了武王,燒毀了王宮,下令焚盡所有的王室之花——夢梅。
他毀了她的希冀,她的家,她的親人,她的回憶,她的未來,她的初戀,她的愛,她的全部……
她欲哭無淚,卻不想也無力再與命運抗爭。她曾努力試圖去改變自己的人生,追求一份平淡的幸福,可是最終依舊逃不過悲慘的結局。她這才明白,就像名字一樣,人的命運也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所以無論她怎樣掙紮,任何事情都不會改變。
於是她向命運屈服了。從此她再也不做任何無謂的掙紮,隻希望那個屬於她的結局快些到來…………
當凜要帶走青蓮時,蘖在顫抖。她已無法離開青蓮——他們是要死在一起的。但她並沒有反抗自己曾愛過的那個男人。她隻是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任他拿走了劍。
後來她聽說武王用青蓮自刎了。
她知道是自己的丈夫謀殺了自己的父親。從此每日悲痛如影隨形——她每夜都會夢到那個清瘦頹唐的老人在亡妻的臥房裏暗自流淚;她還會夢到夢梅,她雖已記不清母親的容貌,但在她心裏,夢梅已成為母親的化身——夢梅盛開時,那一片片紫色的雲,輕柔而高貴,美而不俗,一如她的母親。她夢到那些紫色的小花被熊熊烈火灼燒,苦痛難當。她大喊救救我的母後,救救我的母後……可是沒有人出現在她的夢中,也沒有人幫她。
凜把青蓮還給蘖時,正是月圓夜。
那時秋已蕭瑟。
她為他泡了最後一壺茶。
“為什麼要用我的青蓮?”她問。
他詫異於她的認真。
“為了鑄造青蓮,他曾殘殺一千民眾,眾怒難平。而他死於青蓮之下,也是死得其所。蘖兒,我必須這樣做,希望你能理解我。還有,青蓮沾染了太多血氣,已是妖刀,我已決定將它熔了——”
“夠了。”她說。
“蘖兒,你還不明白。從此往後,我是王,你是後,天下都是我們的——”
“夠了,凜。”她打斷他的話,拂袖而去。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可以在殺了她的父親之後還厚顏無恥地請求她的理解,還希望她一如既往地待他若從前一樣。她無法讓自己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她也不會讓他毀了青蓮。青蓮是專屬於她的劍,她再也不允許任何人觸碰它。
她的婚姻是她一生的賭注,原以為采取主動便會勝出,沒想到反而因此輸得更加徹底——不僅輸掉了自己的幸福,更賠上了自己至親的性命。事已至此,她已不能回頭,也再無法彌補。
看著她的背影,凜詫異於妻子的憤怒。他想或許是由於這幾日她太過悲傷,才會如此激動,過些日子應該就會恢複往日的柔順的。他覺得應該讓她獨處一會兒,於是並沒有挽留她,隻是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
沒想到這已是最後一次。
那夜,桂花異常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