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堂裏也有金達萊花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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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北京的春天依舊幹燥,我去相熟的理發店修剪頭發,理發師嫻熟的揮舞剪刀,不經意的問:你是不是一直留短發?我笑笑,店裏的音箱放許巍的《少年》:時間已過去多少年,如今的你們在哪裏,經曆著什麼樣的故事,什麼樣的幸福傷痛。
我看著鏡中短發的自己,幹淨利落,眼角突然有些濕潤,我想起記憶深入那雙有些斑駁的手,那是一雙普通的朝鮮族老太太的手,那雙屬於外婆的手,就是那雙漸漸枯槁的手,在我留長發的童年,為我高高梳起馬尾,給我最深刻最幹淨的幸福。
我的外婆和我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外婆是朝鮮族,母親是外婆陰錯陽差的抱養的。所謂陰錯陽差,是因為外婆的姐姐,我的姨姥,那個丈夫參軍犧牲在戰場上而終日神情恍惚的可憐女人,因為瘋癲而導致剛剛學會爬的小兒子無人照顧爬到了裝滿滾水的鍋裏。外婆是姨姥的親妹妹,為了照顧姨姥從抗美援朝的前線上轉業回到家鄉那個東北的小縣城,跟外婆一起回來的,還有家在鴨綠江畔的姥爺。和因為外婆因為戰爭而不能生育的身體。
母親是姨姥在打水的井邊撿到的,姨姥看見母親的時候,繈褓裏的母親已經被饑餓折磨的奄奄一息,姨姥將母親抱到了外婆家,一碗糯香的芋頭粥喂下去之後,因為饑餓而腦袋碩大的母親居然對著外婆笑了起來,就是這並不動人的笑容,成就外婆和母親一輩子的母女緣分。
母親結婚之前從來不知道外婆不是親媽,不是沒有風言風語,隻是因為母親的堅信,母親上初中的時候,外婆在縣城的甘石礦上班,我的家鄉是煤城,,甘石是一種在煤塊中淘汰下的礦石,卻可以做很多用途,外婆的工作就是守護那小山高的連綿起伏的甘石堆。甘石堆的最上麵,是高壓電線。
母親小時候很頑皮,每天中午放學去外婆的小工作間吃飯。所謂的小工作間,不過是隻容下兩三個人的休息室。一個夏日的午後,母親耐不住屋子的悶熱,爬到了甘石山上,年輕的母親蹦跳的甩了甩胳膊,然後母親的手就直接跟電線粘連到了一起。
外婆是聽到母親的呼叫聲後跑出來的,當時母親懸在半空中如樹葉一樣撲簌簌的顫抖。外婆操起一根木棍,瘋一樣的撲上去,奮力把母親打了下來,母親脫離電線的時候,手心上的一層皮已經沒有了。母親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我曾經皺著眉頭問:您那時候是不是特別疼?母親看著我的眼睛分明有層水霧:丫頭,你外婆從屋裏跑上來的時候,腳上沒穿鞋。
我想我會一輩子記得這個情景,在比荊棘更尖利的甘石山上一個母親光裸著腳丫奮力跑到山頂的情景,然後,用紀錄片形式收藏,題目就叫《親娘》。
在家鄉那個並不現代化的小縣城裏,我的出生到外婆的逝世,如橡皮筋一樣串聯的如此緊密,緊密到18年,6570天,157680個小時,然後是分鍾,或者秒。
第一聲啼哭,掙紮,嗷嗷待哺,牙牙學語,蹣跚學步,朗朗讀書,外婆相擁,相伴,相送,工具很簡單,手推車,背帶,搖籃,脊背。可滲透進去的,卻是滿滿的愛。
12歲選擇讀寄宿學校,隻是因為和外婆的一次頂嘴,半個月之後,當品嚐了孤獨和害怕的我重新站在熟悉的院門前,外婆已經早早的守候在門口,我摟著外婆,嚎啕大哭,頸上分明有熱熱的水珠滾過,滾燙滾燙的,一直灼到我心窩裏。
外婆的人緣極好,源於外婆的樂於助人,鄰居的張大娘靠賣包子維持生計,每每晚上剩下些許包子,外婆總會讓張大娘賣給她,,那包子往往肥肉做餡兒,相比於路口包子鋪的包子,同等價錢,,味道卻遜色許多,當年幼的我提出抗議的時候,外婆歎氣:丫頭,人家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呀。
我寫過這樣一段文字:終我一生,盡我一世,隻望我的親人幸福安康。我卻沒有能力留住時光的殘酷,我想質問時間你匆匆的不盡人意,卻終究怯懦的隻是哭泣,伸出羽翼,發現,無奈的終究是多,滿意的卻是幾毫幾厘。
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是2000年元月,我讀高二,周末從寄宿學校回外婆家的時候,並不遠的路途,卻喜歡數著自己的步伐,1000步,或者2000步,那時的我似乎就懂得用這種偶然到荒謬的方式占卜自己的日子,最後一次占卜後發現,卻是外婆的離去。
那天是學校半個月一次的假期,我下了公交車,數著步子往外婆家走,外婆的臉依舊慈祥,外婆家的炕頭依舊滾燙,外婆的手撫上我臉頰的手依舊溫暖,當我獻寶一樣把我買來的蜂蜜脆棗塞到外婆嘴裏的時候,外婆滿是皺紋的臉笑的那麼滿足。可當我吃完外婆準備的飯菜的時候,外婆已經停止了呼吸。
外婆走的很安詳,鄰居大娘說,外婆等最疼愛的我回去呢,才能閉上眼睛。我永遠記得那個東北的寒風刺骨的冬天,雪白的馬路上,我鮮黃色的棉衣飛舞著,我隻是往前奔,奔過去似乎就可以看到外婆眯縫著有些花的眼睛睜開看我一眼,隻是一眼。卻終是咫尺的遺憾。
2009年,那個外婆曾經戀戀不舍的傻小孩已經26歲,讀完了大學,讀完了研究生,在北京這座忙碌的大城市已經飄搖了快兩年的時間,我學會了做朝鮮族的辣白菜,我學會了做外婆喜歡喝的醬湯,我習慣了每天獨行於北京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我習慣了穿梭於寫字樓中踐行生活。每每獨處的時候,我卻總會緬懷那份幹淨的幸福,沒有庸俗,沒有勢力,隻有溫暖。
小時候外婆哄我入睡,總喜歡唱一首朝鮮族的歌曲:金達萊花開呦滿山崗,我的故鄉是美麗的城。涼爽的海風從圖們江吹來,潔白的雲朵山間飄過,啦啦啦,啦啦啦,我的故鄉是美麗的城。我的故鄉是英雄的城,十萬延邊兒女英魂的怒放,才有這粉紅的金達萊。
研究生畢業那年,有機會去了一次延吉,終於看到了外婆口中那美麗的金達萊花,金達萊花是朝鮮的國花,春季來臨時,金達萊是田野中開放的第一朵花,是春天來到的標誌,它的花語是長久開放。
看著金達萊花紅豔豔的花朵綴滿枝頭,我的眼前又浮現那張守護著我的慈祥的臉,人們都說好人進天堂,那麼,外婆,天堂裏有車來車往,肯定也有金達萊花開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