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卷  第九章 古寺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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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也似的女鬼。飄忽地來去。寧嗣音亦是盼著她來。
    他也是明白的。她是異類。他們怎能長久。可是……一顆心,沉進去,怎能拔出來。是清醒著,明知不會有百年好合,還一日一日的糾纏,放不開,走不脫。
    所幸的是,都未曾開口,說一個愛字。
    他為她寫最好的詞句。委婉心事,她看得明白。一盞搖曳油燈下,他呆呆看她,她禁不住笑了,他的手,慢慢靠上去,握住她的手。
    有時她會讓他一同在廢棄的書院裏遊走。
    夜的掩飾,清涼夜風卷過來,他似乎忘了她不會懼冷,擁過來。柔細的身子,沒有一點溫暖,心頭卻微微地暖。
    嗬,書生到底配了女鬼。
    她告訴他,曾經的事情。
    彼時,此間還是寺廟。她是破落官宦人家女兒,雙親都亡故了,上下隻有一個丫頭紅娘與乳母照料著。她們借住在清心寺頭。
    清心寺,許多年的老廟子。雖然占了好大一爿地,卻是香火不盛,和尚漸漸走了,隻留下老住持與火工道人一個。老住持眼珠子都濁了,也不怎麼出來,整日價地窩在禪房裏。口中模糊地念經。火工道人隻是造飯敲鍾,閑時也是終日的昏睡。
    她們借住的西麵廂房。就是院子裏有海棠的那一進。
    多年無人灑掃,枯葉堆積,荒草蔓生,別有幽深意味。
    賀綠華,十七的少年女子,在心如死灰的地方緩慢生長。每日聽的是廟中淒惶的鍾聲。長長的,帶著顫抖的餘音。
    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做針黹,讀書,仍然是閑。托了腮,卷了簾子,看院子頭的花草空想。
    女兒家到底還是會生出那般心事。書裏的少年,書生與小姐。三生石上的情話,想一想,麵紅耳赤,暗自自責,卻不由得去想。
    終於,那一日。黃昏的一點餘暉掛在樹梢,風都扯不下。鍾聲響了,才把這最後的一抹暖色震散。此時,寺裏來了借住的書生。
    元稹。
    賀綠華著了嫩黃繡牡丹的唐衣,剛出來看海棠。不妨有少年走來。
    一愣。再是低頭,不知如何是好。最初的一瞥時,她已經見著他如畫的眉目。儒巾,象牙色的袍子,背後的書篋。淡藍天光拂在他身上。
    後來,賀綠華告訴寧嗣音的是,與元稹的初見,她覺他仿佛就是從書裏走出來的。溫和幹淨。
    書生小姐的故事自然展開。同住在寺裏,每日總有幾回相見。紅娘自然看出小姐的心事,幸而乳母老眼昏花,不曾懷疑。
    她賀綠華細細描眉,對著鏡子看到自己一張白泠泠麵孔。那眉眼,怎麼都是惹人憐啊。走起來,腰上鬆鬆束了汗巾子,越發顯得細柔。步步生蓮,款款擺動。
    後來,不知從哪一回起,就不再過分羞赧。目光相接,暗度心事。
    這些塵封的事情又提起來,賀綠華同寧嗣音一起在書院裏走時,每經過一地,她會同他說,當年,她與另一個書生,是如何如何。
    在垂花門上生長薔薇。賀綠華告訴寧嗣音,當年,他把薔薇摘下來,紅的一朵,附上婉轉的情詩,讓紅娘送過來。
    浮滿綠萍的池子,上有小橋。賀綠華告訴寧嗣音,當年,他們在橋上相遇,青天白日的,隻能擦肩而過。他經過她身邊時,她猛然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槐樹林後的一處小丘,搭著小亭子,亭中是銅鑄的大鍾。如今鍾上頭已經是遍布的銅綠與青苔。撞鍾的木頭也朽爛了。當年,他們同時聽到顫巍巍的鍾聲,花箋傳遞心事,夤夜時候踏著月光來此幽會。
    賀綠華隻說當年的美好。他後來是怎麼負她的,再也未提過。
    寧嗣音一步步踏過去。他知道當年有這麼一個書生,他在重複他的腳步。
    那些相會,她說的時候,麵目還是柔柔的,似乎並沒有恨過那個書生。可是寧嗣音知道,她一縷殘魂裏,早蝕出巨大的空洞。她後來死了。她埋在海棠樹下,寺裏的和尚也死了,於是有人來改建了書院。可是她夜夜作祟,書院也很快廢了。
    此時,她溫柔婉轉的靠在他身邊。這個女鬼。
    寧嗣音曾經在初見時候極度迷戀的小青,他絲毫不想了。他執身邊女鬼的手。他知道,再度與誰相愛,她需要如何勇氣如何不折不撓。況他對她有情,她實在是這樣的傷痛與柔弱,他需要護著她。
    雖然……他和她,都沒有說過一個愛字。
    他隻是一直在她身邊。她沒有初見時候的凶狠。
    他知道她死了……她是一抔黃土一具朽骨,她真正的樣子無比淒厲……可是說好的。他不走。
    ……
    按說如此過下,如何美好。可到底,有狀況。
    那一日,小雨。他撐了傘,到杭州城裏為她買安魂的線香。
    不妨撞上一人,一紙包線香撒了一地。
    抬頭看。那人海青道袍,道冠,一臉戲謔的笑,竟是那日在石記傘鋪頭看到的道士。
    寧嗣音訥訥的不知如何開口。
    道士笑嗬嗬地弓腰,給他把線香一根根撿起來包好了,遞上去。“是那日在小青鋪子裏買傘的客人,竟又遇上了,真是緣分。”
    “多謝……”寧嗣音接過去。轉身要走。
    道士卻一把拉了他。“慢走——”見寧嗣音止步,道士突然湊上去,輕聲在他耳邊說道:“我看公子印堂發黑,怕是最近遇上什麼不妥了罷!”
    寧嗣音一震。賀綠華!兀自強辯:“道長此言差矣,小生還有要事,且先走了。”
    “莫慌。”道士一撮牙花子。“你可知道,小青鋪子頭的傘,可不尋常。那是……可以收魂的……”
    收魂?誰的魂?賀綠華?寧嗣音越發不安起來。
    “你可知道,人死後,隻有執念及強,才會在人間徘徊?尋常人死了,那一縷魂,自到陰曹地府,等著投胎去了……”道士笑言。“而你若要那縛地的冤魂跟你走……隻要她心裏信你,便可收在傘中,跟你離開束縛之地。若有什麼不懂,你可再來找我……”
    走?真可以,讓賀綠華離開那束縛她多年的地方?讓她離開,便可漸漸淡忘當年的傷痛……寧嗣音心頭一陣狂跳,奪路而去。
    留下道士姚京白淡淡地笑。
    突然,街角走出雙髻的女子。一身的青,一雙涼浸浸的眼。小青。她走到他身邊。定定看著寧嗣音逃離的方向。
    “你說……她信不信他?”小青低聲問。
    道士目光柔下來。“信的。”
    小青默默想了一想。“她不信。”
    “你明明有答案,何必問我?”
    小青不答。隻是對他舉起手中的紙袋子,俏皮一笑,說:“快回罷,才做好的脆皮馬蹄糕,不趕緊吃就涼了!”轉身去了。
    姚京白愣愣地立在原地。
    你明明什麼都未曾經曆,隻是沉默著看了一個凡人一生,為何就如此的透徹。有些明明是不必看透的,即或是看透了亦可以裝糊塗,是不是,到底因為你不相信我?你不信我?
    百年千年,我都可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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