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若卷 第七章 秉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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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四句吟畢了,又有一個脆生生聲音道:“你這公子好不曉事,看了我家小姐的書,還不開開窗。”聽來似是個十四五的刁鑽丫頭。
恁麼晚了,會是什麼人?寧嗣音訝異十分。那丫頭說自己看了她家小姐的書,小姐,莫不就是在《會真記》上批注的女子麼?按說她該是個養在深閨裏足不出戶的姑娘,怎麼會夤夜時候到此——
突然,寧嗣音心中一凜。老門房說過,整個鬆鶴書院裏,就隻兩個活人!
他看的傳奇故事多了去。深夜,最不為人知的時候,借宿在荒涼宅院裏的書生,忽然聽見門響,開了看,麵容絕世無雙的女子來自薦枕席。
她……是妖魅。
書裏說的那些來曆不明的女子,極少有存著害人之心的。香豔的故事……書生們的白日夢……可今日他寧嗣音親身遇見了,卻還是,怕。
夜裏天兒涼,寧嗣音身上卻起了汗。她——他知道,她的模樣定是好的。可是那是幻象啊,真真的,她也不過是土饅頭下的一具屍骨。紅粉骷髏,溫柔幻影。
縱然她真是無害的,她隻是求一段風流故事……可她不是人!他寧嗣音,就是怕!
可現在,她就在外頭,他該怎麼?
窗外頭的丫頭見寧嗣音並無動作,又道:“寧公子,我們雖不是人,但隻要你老實,卻不對你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不過請你出來觀月飲酒,並無他想。”
寧嗣音把蓮花燈盞捉在手裏。沒奈何,這地方本就詭異,今日又遇上……想來也是無法逃脫的。
“寧公子!你若不出來,我們可進了!”丫頭惱了。
“就來,就來!”寧嗣音好不容易把一顆撲撲跳的心稍微安了些,忙不迭應聲,手中護著燈盞,跌跌撞撞走到門前,把插銷退開,門便開了。
夜風倒灌,冷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定睛一看,涼浸浸月色灑下來,屋外諸般事物都蒙了一層霜也似。對麵盈盈地立著兩個女子。
十七八的小姐。著素白衫,身子纖細,弱不勝衣。頭上梳了慵妝髻,一枚羊脂玉碾的簪子挑上去。額上貼著雲母羅甸。一張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盤兒,一雙罥煙眉,兩隻杏眼。再望下,瓊鼻下是蒼白纖薄的唇。嘴角略略撇了,是個淡淡的,空泛的笑。不食煙火。
一眼看去,心頭如受重擊。
寧嗣音心中有無數華麗辭藻,此時卻一句也想不起來。隻是一個字。美。
“你們書生,都是滿嘴的道德教化,看了我家小姐,卻如呆頭鵝也似,看你那模樣,嘴角兒涎水都快落下來了!”不妨一旁的丫頭冷笑道。
寧嗣音回過神來。說來也怪。方才的驚恐,如今卻是一毫也沒有了。男子麼……也是,明知看到的是幻象,脂粉下是骷髏架子,卻仍然是迷戀。沉溺美色,拔不出來。方才的警醒,隻一個照麵,煙消雲散。
“她不會害我……”寧嗣音心道。也不知是不是在寬慰自己。
書生到底靦腆。訥訥地還是開不得口。眼神好不容易從小姐身上扯下來,才弱弱地去看一旁的丫頭。
果然是十四五的女孩兒,一雙丫角——小青也是。小青?!不過她……到底還是太遠,且先不想她。再看,這丫頭,一身的紅,嬌俏可愛。麵目雖未脫稚氣,眉目分明的,也是個美人胚子。
“嗬,小姐,你看他,比咱們先前看到的那些兒書生都還靦腆呢。不過唯唯諾諾說不出話兒來,也忒無趣了。”丫頭又是一陣搶白。
“紅娘,不要再取笑寧公子。”小姐淡然道。
紅娘?《會真記》裏那個?寧嗣音啜囁,好半天方吐出一句話:“小生寧嗣音有禮。敢問,敢問小姐芳名。”
“我家小姐姓賀,閨名綠華。”紅娘搶過話頭代答。
“小姐……”寧嗣音紅著臉作個揖。
“寧公子不必多禮,小女子在外間備下酒食,還請公子移步。”賀綠華道。
二人轉身,望院子中間走。
寧嗣音慌忙跟在後麵。前邊兒賀綠華身影款款,裙裾下一雙青色緞麵繡花鞋子仿佛步步生蓮。
所謂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能比得過這個?
須臾,行至院子中間兒,隻見月光傾瀉,那株西府海棠看來更是精神,有如仙品。
海棠樹下,是一張小幾,幾方墊子。幾上擺了幾樣酒食,都坐得清淡。
“公子請坐。“賀綠華欠身道。這一欠身,似柳枝樣款款一擺,直教寧嗣音心中一顫,從耳朵紅到雙頰,想把她再看卻又諾諾地膽怯。
好狼狽。
“還是小姐先請——”
“罷麼,哪有這許多規矩。既然讓你坐,你便坐了!”紅娘撇嘴,大步走過來,紅裙翻滾。她踮起腳把他肩膀一摁,好大力氣。寧嗣音跌坐在墊子上。
賀綠華在他對麵兒坐了,拿銀注子給他斟酒。一杯下去,暖上來,膽子也大些。
接下來又是一杯,再一杯,寧嗣音覺自家有些醉了。麵前的賀綠華……好美貌的女子。可他到底不敢對她有什麼逾禮的念想。膽子還是未大到那地步……對小青,也是如此。他,隻合作作白日夢罷了。
寧嗣音抬頭四顧,三麵廂房瓦上銀亮,空裏流霜不覺飛,天上一弦月亮勾著,勾他的心。
借酒壯膽,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她們不是人——他該和她們說什麼?吟風賞月麼?
虧得賀綠華開了檀口。“寧公子,我和紅娘並非這世上的人,你也是知道的。”一臉蕭然。一雙手托酒盞子,細啜。
寧嗣音點頭。一旁的紅娘笑意竟詭譎起來。
賀綠華一聲歎息。“那房子裏的《會真記》,公子是看了的。上麵的批注,正是我下的。公子可知,這《會真記》是誰作的?”
“不是元稹元才子麼?”
“正是。別人都道他會編故事。誰知道……”賀綠華冷笑起來。
“哪有什麼張生。他寫的,根本就是他自己,與我們小姐的故事!”賀綠華身後立著的紅娘麵色冷下來,月光下,麵極白,唇又是殷紅,眉下目眥欲裂。
厲鬼之相。
寧嗣音一顫,腔子中一顆心幾乎蹦出來。她們……她們到底是鬼!鬼!
“寧公子不必害怕。方才你雖偷看了我家小姐一十八眼,幸而沒有那苟且的念想。否則——”紅娘又是詭譎一笑。“寧公子,先兒此間好些書生,但凡對我家小姐生出不良之念的——你猜如何?”紅娘齜牙,一對犬齒露出來,紮眼,鍍上一層霜色,更是森森的。
“你……”寧嗣音說不出話來。
“都吃了!”紅娘嬌俏地笑著。
“你可知道。”賀綠華還是冷淡的口氣。“我不同於崔鶯鶯。她最後嫁了。我,我和紅娘。我們死了。就埋在海棠樹下頭。如今五年,骨頭都要朽了。”
看寧嗣音瑟瑟地抖,賀綠華慘然一笑,蒼白嘴唇綻開,女鬼應有的淒楚。“誰愛血淋淋的?隻是……怨念太深了。放不開,一直留著,一個接一個殺了他們,殺足了一百,怨氣解開,就能走了。”
寧嗣音讀了好多遍《會真記》的。他知道纏綿的故事。他也看清了她的灰心。鬼……亦是可憐的鬼。顫聲道:“賀小姐,你……何不尋他報仇……”
“報仇?誰不想!可我家小姐被束縛在此,離不開的!”紅娘怒道。“書生!”
“也不知你是真守禮法,還是膽子小。”賀綠華慘然道。“你的命,我不要了。隻——我太寂寞,你需每夜陪我清談。”
“否則,一樣下場!”紅娘的頭湊過來,吐出舌頭,長長的一條,掛下來,猙獰。
寧嗣音滿目的紅,心中一跟緊繃的弦一瞬斷開,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