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孤城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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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京大官戀爵士,如公之官何足數!
讀史數公同調人,萬梅花下一閣部!
----湘帆
一,五更轉曲
弘光元年八月十五日夜
江陰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
這是舉起義旗後的第七十六天,江陰城迎來了乙酉年的中秋佳節。月光灑滿了城樓,遠處的山巒樹木,都披著銀色的光華。圓如玉盤的明月下,江陰的軍民們猶如以往一樣,聊著嫦娥傳說,飲酒賞月吃月餅,歡度佳節,其樂融融……
“這些天來大家辛苦了,今日借中秋佳節,我閻某先敬大家一杯。”閻應元端著一大碗酒一飲而盡。
大家紛紛向閻應元回敬:“哪裏哪裏,閻大人可比我們費心多了!江陰都守到今天,全丈著閻大人的才略!”
大夥正開懷暢飲,卻見秀才王華對月長歎,吟出一詩:“廣寒煌煌落紅芳,灑入東風地滿霜。涕泣故國星隕處,何方明月照忠良?”
“嘿,王老弟說的啥話?”王大車抬著一碗酒向他走去,“你說吧,咱們都和滿韃子幹了這麼多天,我看我們就算是忠良了!這明月不就照著我們嗎?哈哈!”
王大車這麼說引起秀才們的一陣哄笑,王大車也有些尷尬的道:“我王大車就一粗人,望文生義了,大家別介意,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對,往年中秋大家都要吟詩作對,現在正是時候呀!”有人提出了中秋作詩的習俗。
大家都讚同:“好,聽秀才們作詩了!許兄弟你先來吧!”
“對!老規矩,許孝儒先來!”
大家都要求讓許用先打頭,由於往年有經驗的緣故,許用並未推遲,而是神色自若的站起來,對大家道:“各位,今天是咱們守城的第七十六日,城外還有幾十萬清兵守著咱們,這個中秋過得特別呀。承蒙大家厚愛,許用就做一《五更轉曲》給大家,望大家多多指教。”
“好!”大夥一陣鼓掌歡迎之聲。
許用登上城樓,仰望遠處升起的明月,唱著:“一更裏,月初升,保守江陰城;月光照大地,江陰屬大明。”
煌煌明月漸漸升高,遠山近舍,城樓上飛揚的旌旗,染盡月色華光。冥冥夜空中仿若浮現出了一張張已故的熟悉的麵孔:崇禎皇帝,史可法,莊子固,葉南山……無數在這場戰爭為民族而獻身的英雄烈士及中死去的同胞。
許用帶著淒婉悲涼的聲音又響起:“二更裏,月漸高,江陰人民膽氣豪;留得大明江陰在,性命如鴻毛;三更裏,月正中,江陰人民是英雄;滿洲三王十八將,一概無影蹤。”
月至正空,漫天星辰黯然失色,浮雲也被明月的光輝所覆蓋,天地間閃耀著光輝。
許用的聲音轉而又充滿了希望,豪放而大氣:“四更裏,月已斜,江陰城是一朵芙蓉花;芙蓉多美麗,大明江山多榮華!五更裏,月沉西,滿洲韃子苦淒淒;江陰攻不破,眼看大明江山壽與天齊!”
一曲已畢,全場無聲。
許久,傳來喝彩,每個人此刻都已熱血澎湃:“好!好!得聞此曲,便是明日就戰死沙場也不往此生了!”
王大車手持長劍,對大家道:“聽了許兄弟這《五更轉曲》,我王大車也耐不住性子,我一粗人不會吟詩,就為大家舞劍助興吧!”
“好!”
夏維新也站了起來,道:“好!大車哥舞劍,我來為之提詩一首!”
說罷,王大車劍已出霄,直指蒼穹。夏維新隨之吟道:“關山北越五十州。”
王大車步履升伏,起落猛迅,時如猛虎撲食,時如靈蛇吐焰。飛動的劍光如道道閃電,一雙雙目光追隨著剛勁而飄逸的劍影。
“三百春秋血淚收。”
劍鋒急轉,揮灑如虹,帶著斬天劈月之勢。條條劍影映照著酒樽中。詩的豪情與劍的殺氣混雜在一起,串聯成一串悲壯的音符,奏響了血戰前的樂章:“毅魄忠魂今尚在,滿城兒女帶吳鉤!”
“關山北越五十州,三百春秋血淚收。毅魄忠魂今尚在,滿城兒女帶吳鉤!”
……
“好!大車哥和夏舉人真讓我等大飽眼福!對了,下麵應該論到那個複社的小書生了吧?那個叫什麼的……哦,葉隱,該到他了。”
“對,讓他也來吟詩一首!”
“咦?葛生弟呢?他不在這……”
二,種子
弘光元年八月十五日夜
江陰
月色流影,暗香浮動。
在江陰城的西麵,有一處荒野的柯地。這裏山石環抱,雜草中隱隱現出一條小道,通過這條小道可以出城。大戰初期,也有很多膽怯的居民從這裏逃走,但後來清軍貝勒博洛率兵與三王會師後,派遣了支部隊守住這道關口,從此再也沒有人能由此逃出去。
“采薇,今天中秋,怎麼不和大家一起過,要到這來。”
采薇等了許久,終於見葉隱來了,剛才臉上的焦慮之情很快就煙消雲散。她一把拉住了葉隱的手,帶他到一匹高大的黃馬旁:“正因為今天中秋,所以才要叫你來,過了今天就再沒機會了。”
“什麼沒有機會?”葉隱有些疑惑。
采薇指著前方的小道,說:“守在這裏的這支清兵小隊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現在過去他們根本不會發現你,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過去?什麼?你讓我逃?”
“噓!”采薇將一卷獸皮信塞給葉隱,神情很認真的道:“小葉隱,現在江陰全城都靠你了。”
“……”
“聽聞唐王在福建登基繼位,那邊一定兵多糧足。我爹就在那任官,你帶著這封書信,出了江陰之後一直望南走,到福建你把這信交給我爹,讓他快發兵來救援江陰!”
葉隱聽得有些不明白,問:“你讓我從這走,去福建搬救兵?那我怎麼找到你爹?我從沒去過那,一點也不熟悉呀。”
采薇微微一笑:“這你放心,這卷書信裏會告訴你怎麼做。不過你要切記,一定要逃出清兵的占領區之後你才能打開看。”
“嗯。”
就這樣,還沒完全弄明白事情的葉隱被采薇送上那匹高大健壯的黃馬。馬鞭揮動,陣陣馬蹄漸遠,迅速消失在這片月色荒景中。
目送著葉隱遠去的身影,采薇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閃動了一下,依然沒有說什麼,但眉宇之間似乎稍稍舒展了一點。望著皎潔如玉的明月,沉思良久,低聲道:“葉老爺爺,葉隱已經離開了江陰,請您在天之靈安息吧。”說完,她回過頭,走在這月光下略顯淒涼的城池,心裏暗暗祈禱:“葉隱,你一定要安全的離開這,從今以後,你就是漢家最後的種子……”
三,城破
弘光元年八月二十一日
江陰
隨著幾聲震天憾地的巨響,重炮過處,城磚四起,北城城牆轟然倒塌。乙酉年的八月二十一日,死守了整整八十一日的江陰城被攻破了……各路清軍如彙溪流為巨川,洶湧激迫,滾滾而來,他們帶著排山倒海到陣勢,一片一片的壓過城牆缺口,湧入城中,大有將江陰一舉吞沒之勢。
“媽的,全踏了!”王大車叫罵著,拿著手中的弩直奔城下,“老子去拚了!”
對著飛馳而來的清兵,王大車舉起連弩連發數十矢,支支命中,最前麵的一隊騎兵都應聲落馬。很快,手持長矛的清兵步兵又接踵而至。
“大車哥,我們來幫你!”許用帶著城上的鄉兵們,操起武器,將城牆的缺口堵住。交戰開始,許用揮著長刀,大聲呼喊著,大家都勇猛的向前迎擊,麵對這氣勢洶洶的數萬清兵,他們越殺越勇,勢不可擋。清兵死傷無數。
在遠方督戰的貝勒博洛被江陰士民的氣概震懾住了,大戰幾回合,他漸漸感到力所不支,為避免再遭慘敗,他下令要隊伍先後撤,接著又調重炮轟城。
炮火不斷向江陰城飛來,許用高舉戰刀,大呼衝鋒。士民們一鼓作氣,直追清兵。炮火紛飛,士民們勇往直前,身邊不斷騰起道道火拄,屍骸遍地,血肉騰飛。
雙方殺了一陣,清兵的炮火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強勁的騎兵,如奔騰洪流搬襲來。王大車又發出一陣連弩,全射在領頭騎兵的身上。他趁騎兵落馬瞬間,奪過其戰馬戰刀,在馬背上與清兵撕殺。一連斬殺了數十清兵,竟殺出一條血路,策馬突圍出了這個死境。
馬蹄零亂,刀劍相碰之聲不絕於耳,一隊隊穿鎧甲,背拖長辮,手持金戈,精神抖擻的士兵正殺氣騰騰的揮動著旌旗呐喊。許用亦奪得一匹馬,而他率領的鄉兵已在血戰中犧牲得差不多,自己也陷入了重重的包圍圈中。
正在觀看的清將越發得意,索性自己拍馬而來,大刀直取許用。電光火石間,許用回手舉刀擋住了那一勢襲擊。
清將接著猛一揮臂,隻見他手中的大刀舞個不停,空中閃爍著道道刀光。許用看準時機,長刀直刺清將,卻被清將揮刀擋住。“清狗,今日就由你來為我許用陪葬!”許用索性縱身一躍,跳到對方馬上,瞬間,兩人一同從馬背掉了下來。
雙方大軍見對方主將落馬,一湧而上,對準就是一陣猛刺,混戰中,撕打在一起的許用與清將皆被刺死在亂軍裏……
四,力戰
弘光元年八月二十一日
江陰
經過一番撕殺,城外的義軍因寡不敵眾,全部壯烈犧牲。
最先率軍入城的是滿將巴彥崇年與降將徐春雨。由於損失慘重,氣急敗壞的清兵們蜂擁而來,一入城就個個揮舞著戰刀,瘋狂的大喊大叫,見人就砍,見屋舍便扔火把放火箭燒掉,一時間,硝煙彌漫了整個江陰城。
鐵蹄錚錚,肆意踐踏著江陰的每一個角落。清兵們瘋狂的釋放殺欲,正起勁時,隻見前方出現一人,三四十歲,白麵長須,右手持長劍左手持酒壺,歪歪斜斜的對著他們走來。
“我乃江陰典史陳明遇,八旗胡兒,報上命來,斬了好上帳!”他的聲音裏也帶著很濃的醉意。
馬背上的巴彥崇年與徐秋雨互換望了一眼,竟然指著陳明遇哈哈大笑起來:“就這醉漢也敢在此造次?!哈哈哈哈!我看你還是降了吧,興許饒你狗命!”
陳明遇仍打著醉腔大罵:“放你們清兵的狗臭屁!八旗胡兒不但犯我漢土,還下剃發惡令,易我漢服,凡我漢家有血氣的男兒都不會受此屈辱!隻有那些甘願做亡國奴才甘願認賊為父,可恥,可惡!呸!”
這番話句句指罵著降徐春雨,聽得他好生不自在。
“混帳東西!左一個漢家右一個漢家,我到要問問你,你把我大清放在哪裏?今日就用我手上這把含淚刀了結你這醉鬼性命!”說著,徐春雨拍馬而來。
哪知陳明遇是裝醉,趁著徐秋雨舉刀避來的瞬間,陳明遇忽然清醒,步伐如飛,一個輕盈的健步就躲開了他的攻擊。緊接著揮劍斜對著馬背上一刺,正刺進徐春雨胸膛。徐春雨大叫一聲,落下馬來,吐血而亡。
巴彥崇年見徐秋雨中計而死,立即策馬而來。陳明遇一步越上徐春雨的那匹馬,巴彥崇年的大馬刀一劈頭而來。陳明遇以訊雷不及掩耳之速躲開,而大刀的攻擊卻一次次襲來!陳明遇以劍擋刀,幾個回合下來,劍身以被砍出多個缺口。
“好你個老賊,功夫了得,那我就與你耗。”陳明遇心裏暗道,同時又舉著劍左擋右閃。
巴彥崇年武藝雖高,但畢竟年過七旬,幾十回合下了也漸趕體力不支。他立即掉轉馬頭,高呼一聲,那些跟隨的著清兵都對著陳明遇湧來。陳明遇早有準備,見巴彥崇年回馬要逃,便將手中劍對著他飛擲而出,正中其心窩,將其刺於馬下。而清兵已經將他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了。
“江陰已破,我今日本當死於此,就多拉你們幾個胡兒陪葬!”陳明遇失了武器,隻得下馬徒手與清兵戰鬥,以拳打死數十人,最終力戰而死。
另一方,王華與夏維新見清兵已攻破江陰,二人爬上屋頂,拉開了一張巨大的白色素縞。
清兵見二人在屋頂,紛紛上屋要殺他們。王華與夏維新同時拔出長劍,守在上屋頂的要道口,清兵上來一個被斬殺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這樣一連殺了數十人。城下清兵見不是辦法,就下令放箭。二人已知不可守,以血代墨,在素縞上大書:“存千古不磨忠義,留大明一片江山。”
書罷,雙雙揮劍自刎……
五,成仁
弘光元年八月二十一日
江陰
落日的餘輝還在天邊徘徊,遠山近城皆被染得通紅,如殘陽泣血。陣陣的馬蹄下,滾滾的硝煙中,這座古老的巨邑將迎來它最悲壯的時刻……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前方是數不清的敵人,腳下是大明的錦繡河山。閻應元緊緊握著腰間長劍,怒視著眼前無數張對準他拉開的弓,步步前進。狂亂的風撩動著他身上黑色的袍服,衣袖飄飄,衣帶飛揚。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曲《滿江紅》歌完,那密如飛蝗般的箭已插遍閻應元的身體。
鮮血浸透了袍服,染紅了手中長劍。閻應元依舊屹立著,他的目光怒視著前方的敵人,他的腳下是大明的萬裏河山。他身後的城牆上,兩副巨大的對聯在狂風中獵獵飛舞:“八十日戴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六萬人同心死義,存大明三百裏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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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紅的餘輝灑落在城頭,蕭瑟的秋風撩動采薇的衣襟。她宛如一個亭亭玉立的仙女,清澈的雙眸,如雪的芳容,飄逸的仙姿,似乎完全不屬於眼前這個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的人間地獄。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隨著清風吹動,驚起層層麥浪,采薇夢魂絮繞的時刻來臨了。山澗的溪水,林中的歸鳥,還是飛將的戰馬,武穆的櫻槍……在這片錦繡河山上,銘刻多少文人雅士,英雄豪傑譜寫的永恒詩篇。如今,即使遭鐵蹄踏碎,遭烽火焚盡,但它依舊壯麗秀美。
清兵的馬蹄聲越來越逼近。
“葉隱,請不要辜負我們的希望。”
采微站在城頭,向故國做了最後一瞥。轉過身,自城頭飛墜而下。她的衣袖在空中迎風飛舞,仿若仙落凡塵,又似鳳凰涅盤……
清兵追上城樓時,已不見了采薇的蹤影,卻在城牆上發現了一首以血作墨題成的詩:“雪胔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忠未肯降。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